胡赛尼: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完全不可能发生的爱
如果爱一个人,不求回报,无私奉献,也不幻想有爱的回应,完整地把自己交付出去,历经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内心折磨,这样的爱就是一种信仰,这样去爱的人,可称为爱的骑士。
捡西瓜,还是捡芝麻,读书也会碰到类似的情况。比如一本书,只喜欢某一部分内容,许是一个章节,或者某个人物,甚至某句话,触到了心底,便爱不释手。西瓜是大,未必于我有用,芝麻虽小,架不住自己喜欢。读胡赛尼的小说《群山回唱》时,我就捡了一回好芝麻。
卡勒德·胡赛尼的前两本小说《追风筝的人》和《灿烂千阳》,名副其实的全球风靡,当胡赛尼的第三本小说《群山回唱》出版时,可以想见有多少人迫不及待。
不过关于《群山回唱》,我不想谈论小说与阿富汗的关系了,而是想说点别的小东西,比如小说的第四章,写一个男人爱上另外一个男人的故事。这是一粒芝麻,但却是金灿灿的文学芝麻。这一粒芝麻引发了我的很多想法。
小说中男主人与男仆人之间别致的爱情故事,堪称这本小说意外的亮点,特别是忧伤而又安静的文字,令人无比着迷。在我这几年的阅读中,关于男人之爱,没有比胡赛尼的文字更加动人的了,连《断背山》也难望其项背。一个男人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在没有获得回应、成为同志之前,与平常意义上的男女之爱,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一样的一见钟情,一样的相思难解,一样的度日如年。
这两个男人分别叫纳比和瓦赫达提先生,纳比是后者的全职司机兼厨子。第一次见面,瓦赫达提就喜欢上了纳比,瓦赫达提这样对纳比说:
“因为你一走进来,我就在心里想,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这显然是一见钟情,尽管是男人之间的,但看上去一样美好。当然,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在发现爱情的同时,瓦赫达提也发现:
“我一遇见你,就知道我们不是同类,你和我,所以我想要的是一件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这是小说家的紧箍咒,也是小说的动人之处。如果真让纳比一开始就接受了瓦赫达提,小说将会失掉一大半的魅力。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对方,但也就是这第一眼,知道了彼此不是同类,知道未来没有可能,更知道他想要的是一件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此等看似单恋的虐心情节,飘散着些许小腐的气息,正经文学来这么一下,还真别致。爱上了,却明知得不到,这样的情感何去何从?
关于这类情感,胡赛尼接受记者采访时,做了一番蛮有趣的阐释。记者问他,如何理解爱与牺牲,胡赛尼严肃地强调:
我写的所有故事都是爱的故事,但不是传统的男女之间的浪漫之爱,我更感兴趣的是其他形式的爱,包括那些你可能认为完全不可能发生的爱——在不可能的场合,不可能的人之间。
关于其他形式的爱,胡赛尼青睐“不可能发生”的爱,具体是什么样子,他还特地举了之前小说《灿烂千阳》中的例子,
比如说《灿烂千阳》中,两个嫁给了同一个男子的女人之间的爱,她们理应是水火不容的对手,最终却如母女般相濡以沫。
可见,其他形式的爱,在胡赛尼这里,也颇受欢迎,能其他到怎样的程度,不妨想象一下。在不可能的场合,不可能的人之间,发生的爱的故事,胡赛尼如此总结《群山回唱》里不可能的爱情,“也有这样的不可能的爱,以不同寻常的方式绽放,从而引向利他主义、无私奉献和自我牺牲。这种爱是安静的、明智的、成熟的、隐忍的,而非夸张和戏剧化的。”
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本不稀奇。胡赛尼的厉害之处,在于用充满情感却又安静的文字,写了瓦赫达提埋藏心底的情感,因为知道对方不是同类,却又控制不住感情的滋长,只好隐忍地看护这些情感生长,写出某种绝对的爱,无私奉献,自我牺牲,由其绽放。恰恰因为知道没有好的结果,他由此获得了自我,所谓明智的、成熟的去爱。看瓦赫达提先生的表白: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早晨一起散步,一起开车出门,我不会说有了这些我就满足了,可这总要好过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学会了在你身边苟且度日。
正是一句“我学会了在你身边苟且度日”,确实把我惊着了。一个男人如此表白,得有怎样的勇气,明知对方不是同类,还要爱下去,这便是真爱了。这是怎样的爱?如此卑微,如此坚定,还要学会如何自处,爱也就成了一种信仰,或言一种精神寄托。
用克尔凯郭尔的话说,一个信仰骑士,就是主动选择了孤寂,选择了不求理解,乃至不幻想理解,执意向前。如此爱一个人,不求回报,无私奉献,也不幻想有爱的回应,完成地把自己交付了出去,历经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内心折磨,这样的爱就是一种信仰。这样去爱的人,可称为爱的骑士,就像东野圭吾《嫌疑人X的献身》的那个数学天才,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献了出去。
遭遇到了不可能发生的爱,怎么办呢?人常说,最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样的言辞有着蛊惑人心的假象。换一种更朴素的说法,无非就是:你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你不会爱我,但我依然选择爱你。如果把获得爱的回应视为一种结果的话,那没有结果的迷恋和“依然爱你”,就会变成一种精神寄托。“依然选择爱你”就是深思熟虑的,时间一久,就会接近于一种信仰。
胡赛尼将这种不可能发生的爱,放在了瓦赫达先生身上,因为加上了限制,小说家也不打算冲破他自己垒好的墙。瓦赫达忠于了自己内心的情感,也忠于了对方的沉默,正如胡赛尼也忠于了自己的小说观。如此,没有撕心裂肺的争取和吵闹,小说弥漫着安宁的氛围。
小说中有一些极为雅致的段落,充满着诗意和宁静,无比美好。两人开着车,在城里一转就是好几个小时,没有目标,也没有打算,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沿着喀布尔河,就这么一直开着。一个在开车,一个坐在车上,彼此也不说话,但是他们在同一辆车里。
有的日子,我会把车停在离湖畔不远的地方,关掉引擎,瓦赫达提先生在后座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字也不和我说,好像让他心满意足的只是摇下车窗,看着小鸟在树间飞来飞去,阳光播洒在湖面上,散映成千千万万细碎的光斑,在水波中起伏荡漾。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他也看我,一副天底下最孤单的模样。
这样内敛的情感令人唏嘘,这样温和的文字也让人安静,娓娓道来,慢慢推进。至于这段情感的结局,也让人感慨。虽然两人没有以爱人的名义在一起,但作为司机,纳比照顾了瓦赫达提一辈子,直到他自己也垂垂老矣,这是命运对爱的骑士最温柔的善待了,也许这也就够了。
关于胡赛尼说的不可能发生,很多事情,不仅仅是爱情,不是努力就有收获,可能正是努力过才知道不会有收获。知道了没有收获,还能继续,就是对自己的交待了,也就接近于一种信仰。
如果你今生有幸遇见一个爱的骑士,请务必温柔地善待他,或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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