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去年的今夜
文| 淹然
※ 根据漫画『蓝调』同名章节改写，原作故事：坂元裕二。
手表坏掉的日子，刚好是一年前的日子……
去年的今夜，也是这样。
天空突然洒下粉雪，就像神明不经意间碰翻了盐瓶。在这个温湿的南方城市，与雪有关的一切，都不啻为日常中突然显灵的奇迹。
一年后，他认定，与她的相遇，也是一次奇迹。
壅塞的商业步行街，川流不息的人群比夜色更浓稠，他必须努力钻出一条缝隙。
七点四十，四十一，四十二……为了尽快赶回公司处理突发事件，他一次次瞥望手表，虽然公司所在的商务大厦近在眼前，却被这些游荡的幽灵般的人群，拖缓了进程。浑身的焦急，被粘稠而窒息的无力感绊住。
砰！
意识就像脱线的风筝，断了一秒。
回过神来，面前歪躺着一只大松鼠，一大团毛绒绒的栗色。因为点点雪迹，而有了深深浅浅的斑纹。
手掌微凉，是湿漉漉的街面。他这才发觉，自己也摔坐在地。没等他起身去扶松鼠，一只手已伸到眼前。拔除头套的她，露出一张清淡的脸庞，空气中闪动着恬淡的清冽，不知是不是与她有关。两尾长辫，又为她添了几笔俏皮。
她淡淡地笑说：「没事吧？」
一刹那，他仿佛被她的微笑，抽走了几缕精魂，愣愣地回想着这一闪而逝的微笑。
这微笑闪烁着，夕阳与溪流，还有水波泛起的碎金，赐予人一种日久天长般的神定。
面对这个呆呆的男人，她忍不住又问：「你，没事吧？」
他这才反应过来，婉拒了她的好意，起身连连道歉，又俯身拾捡散落一地的广告。她扑哧一笑，觉得他有一种少女般的无所适从。
最终，一沓黏湿的广告回到她手中，前一秒，他还将这些广告在大衣上擦拭了一番，但无济于事。
她点算了一下，「少了两张哎！」
他慌忙四顾，开始搜寻起来。
她拍拍他肩头，「开玩笑的啦，你赶时间？」
「恩，公司有点急事，要立马回去。」他下意识瞄了一眼手表。
「平安夜还要加班，真是个黑心公司！」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要安慰他，看他又掏出手机，问道：「手表坏了？」
他点了点头。
「这下惨了，心上人送的吧？」她问他有没有笔，要来的却是一支钢笔。她脸上闪过一瞬的诧异，被他截获，竟然有些小开心，就像抓到了只属于二人的秘密。
粗厚的松鼠外套，钢笔在她手中，活脱如蛇，只见她一笔一划在广告上写着什么。
她跨前一步，带动起那个可爱的松鼠小脚掌，塞给他广告，「手机不在身边，没法赔钱给你。这是我电话，修表用了多少钱，到时告诉我。」
是朱古力广告，他终于看清了，想还她广告，「明明是我……」
这时，手机铃声在喧闹的环境中挣扎着响动起来，听得出，是在催问他还有多久到公司。「平安夜快乐！」轻轻留下这句祝福，面向他后退了两步，她便转身离去。
他看着她，重新被塞入松鼠头套，好像宇航员穿戴起头盔，踏上征程。
然而，他终究没有拨出那串她留下的数字。一年来，那张广告悄无声息地躲在书桌的玻璃夹层中。凑近看，十一个数字里有三个，因雪渍而漫漶难辨。
他从未尝试唤醒那些数字联结着的另一端的她。
他觉得，一定能与她重逢。或者说，不是重逢，而是续写那夜的故事，如果他不是急着要回公司的话……
原来，一年后的夜晚，也是这样。
茫茫黑夜，雪花纷飞，整个人间好像笼罩着一层银灰的薄翳。但在这茫漠之中，突然跃出一点胭脂红。
是一套圣诞老人的装束，看得出，正在分发广告。不自觉地慢慢靠近，直到两尾垂落的发辫，清晰可见。他双手捧着一个白色纸箱，悄悄绕至她跟前。
还是淡淡的微笑，一枚广告飞落在纸箱上。他与她，就像忽而石化的雕像，凝固在了街头，两两相望，中间穿梭往来着置身事外的人流。
「找到了。」他心想。
他不知道，几乎同时，她对自己说：「被找到了。」
就像打水漂的石子在水面上跳了两三下，第四下突然消失了一样，那天，他与她的牵连，消失了。一年后的今天，对他来说，时间依然停滞着，这个日子仍是2016年12月24日。
「那是什么？」看他一头雾水，她努了努嘴，冲着那个白色的纸箱。
他说是公司拿来抵偿奖金的产品， 「我家里还有三箱呢，统统是婴儿用品。」
二人不知不觉拐入一条小路，雪仍未有停歇的迹象，路面透着清冷的光泽，混合着石榴红、靛青、湖绿的霓虹光影。
他们在一家门扉禁闭的杂货店前驻足，刚刚好躲进檐头的庇护范围。
「也好，现在如果加把劲生个儿子，就不愁奶粉了。」，她说。
为了故作潇洒，他赌气般撒谎，「公司接待处有个蛮可爱的姑娘，我跟她约会了几次。有一次，我们去了旅馆……就在她洗澡的时候……」
说着说着，他觉得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潇洒，反而可能让她生气。
「后来，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逃跑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真惨啊，那个姑娘。」
「你也是啊，平安夜一个人过，还在打工。」
她收敛起了笑意，「算是吧，连着两年都是这样……」她掸了掸红外套的雪迹，「不知道圣诞老人在圣诞节以外的日在，都在做什么呢？譬如，4月3号，或9月16号？」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一直将视线落在她那裹着白绒毛的袖口处，「4月3号，他在洗那件红外套，9月16号开始缝那个大大的口袋。」
「那6月20号呢？」
「一边为自己的红鼻头烦恼，一边和自己的驯鹿玩耍吧？」
「是噢……那你呢？」她突然凑近问道，「迄今为止，你都在做什么呢？在我们相遇之前，在不开心着么？」
他抬起左手，仍是去年那块手表，「比起我来……从你出现的那天起，它就坏了，这块表受到的打击更大呢。」
「真是块神经质的表啊！」她哈哈笑起来。
「偏偏，又在这个日子，再次遇到你。」他鼓足勇气说出口，同时害怕被她发现他极力掩藏的怯懦。
她倒是答得爽快，「不一定是偶遇噢，可能是一份礼物。」
「礼物？谁送的？」
「圣诞老人。」
他望了望天空，无意中瞥见，原来她也戴着一块手表，「你的表……」
「嗯啊，没想到吧？我也有块表噢！但一点儿不神经质！」她将戴着表的右手在他面前炫耀了一番。
他噗嗤笑了出来，发现她的表也停了。他问她借来一元硬币，将她的墨灰色手表电池盖扭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纽扣电池。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仿佛又一次苏醒了。不知什么时候，幽暗的天空透亮起来。雪停了。
他问她，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呢？
她笑着回答：「圣诞老人会安排的吧！」
今夜的相遇，就这样结束了。他与她，甚至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回到家，他重新审视起那张留着电话号码的广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