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罪人?
困境中的南非
南非政坛过去一年很热闹,准确的说,很乱,祖马的地位岌岌可危,似乎自己再不下台,就得成为下一个穆加贝。
南非经济有多糟糕,看看GDP年增长率:
自从金融危机走入衰退后,虽然在全球性的反弹中有所恢复,但是始终在低位徘徊,近几年更是持续走低。
与之同步的是南非惊人的失业率上升,已经逼近28%。
再看看另一个关键数据,年轻人的失业率,尽管波动很大,但是大部分时间在50%以上!这是什么概念?那些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如何挥洒他们的青春?他们会对未来感到希望?所以,南非社会充满动荡,治安不佳更不令人意外。
南非出现这样的情况不是这一两年,自从非国大掌权以来,这个国度似乎就进入了一个向下的螺旋,于是围绕南非当前的状况,舆论也展开了一出“罪与罚”的讨论。在中国自媒体,曾经流行一篇文章,各种题目改来改去,主旨就是“曼德拉是南非的罪人”,真的吗?南非困境的锅要曼德拉一肩挑起?曼德拉对南非的贡献是什么?又有什么局限性?在我看来,南非本身就是二战后,第二次全球民族国家独立运动的一个典型案例,尽管它本身似乎只是国家现有体制内的政府大选交接,不存在反殖民的典型独立,但是也正是这个过程,体现出了它的特殊性和曼德拉的价值。
历史深处的南非
在很多人看来,南非本是一个富裕的国家,如果还是当年白人为主导治理的国家,现在的南非会好得多。历史不容假设,但是回到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设想,当时的白人主导,伴随种族隔离制度的模式可能维持吗?1913年臭名昭著的《原住民土地法》,让白人占据了90%的土地,将350万黑人从家园驱逐,这又是谁的“高效治理”。
事实上,所谓那时的南非的富裕,本质上是少数人的富裕,存在巨大的贫富差距。是的,作为英国殖民地遗留的政治治理模式,当时的白人天然具有丰富的治理经验、经济基础和资本实力,如果只是把南非当做一个抽象整体看待,自然他们的治理是最有效率的,看上去也是非洲最富裕的,但是也请注意,这也是一个我们常常调侃的富人和穷人“平均”的结果。
但是,国家是什么?它是一个组织,但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经济组织,也是一个所谓的“想象的共同体”。如果是一个单纯的经济体,伴随经济好坏,它将是松散的,是会衰退的,会自己瓦解的,说白了这个层面的经济体不是国家,只是“公司”。一个真正的国家必然要有调动大家认同的“想象”,这也是为什么国家常常要与民族挂钩,因为大家可能找到纯经济利益以外的认同,如历史的、文化的,包括肤色的,以及特殊情况下的“苦难的”共同记忆。而在彼时的南非,无论你白人经济治理效率多强,但是对于黑人,很难对这个国家产生认同,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家白人运营的“公司”,而他们带着包括种族隔离制度下的痛苦记忆,才真正形成一个共同体的“想象”,而且越来越强,最终形成一种团结黑人,在认知层面与白人“隔离”的集体认同,与白人制造的制度性的隔离遥相呼应。
那么,当时有没有可能,白人继续高效领导,但是慢慢让渡更多权力和利益,类似公司的股权激励一般,维持一种白人治理的高效和黑人享受红利的结构呢?回到当时的历史处境,白人政府曾经有这样的机会,但是到了战后第二次民族独立浪潮下,已经没有这种可能。
不可遏制的趋势
在二战后,曾经掀起过一轮民族独立浪潮,一场大战冲击了原有格局,在新的格局中,新的民族国家得以成立。但是,南非是一个特殊的例子,慢慢的,它也脱离了英联邦独立,但是本质上是英国当年地方治理机构的班子的“分拆上市”,在当地原著黑人看来,这依然是一种被殖民的状态。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民族隔离制度下,当地黑人所得有限,更缺乏足够的尊严。
看历史,我们需要跳出来客观的分析,但是了解其最终走向,也需要跳进去,且带着“理解之同情”,试想,作为一个当地的黑人,能以一种治理效率论而出让自己的尊严吗?不管什么理由,制度性的种族隔离难道不是可憎的吗?试想,回到中国晚清的日子,我们可以接受一种西方治理更文明高效,而出让更多权利的逻辑吗?
而当历史进入到冷战结束后的第二次民族国家独立浪潮,南非也对接了这股趋势,那是一个富山所谓的“历史的终结”的情绪弥漫的时代,特别美国作为“赢家”,其主导的价值观也给了南非黑人的独立运动以助力。从南非本国来看,当地白人阶层始终面临的一个现实是,当地黑人占人口绝大多数,当他们面临不平等遭遇,或者处于个人利益有分权分利的诉求的时候,当地白人阶层要维持一种隔离政策就将始终面临压力。更大的麻烦在于,这种结构下,很容易让白人阶层形成“路径依赖”,越隔离越形成对峙,越对峙越恐惧被多数人的反抗淹没,越恐惧越坚持隔离和压制,这个过程本身也是白人政府逐步丧失主动变革机会的过程。
但是,在新的时代浪潮下,南非的黑人运动达到高潮,在这种人口结构下,南非政权已经无力维持原来的状态。而从外部看,南非政府更是逐步陷于孤立 ,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一种明显种族隔离的制度显然难以得到外部支持。比如经历过黑人运动的,“我有一个梦想”声声入耳的美国,怎么可能支持南非那时的政权?甚至在美国国内掀起了抵制运动,直到联邦立法推动对南非的“撤资运动”,外力作用下,南非政府也压力巨大。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来了,这个局如何破?是刀光剑影式的暴力,还是和平过渡,而正是这个过程,体现了曼德拉,以及他的对手们的功绩。
曼德拉们的功绩
作为多数人,但是地位和硬实力处于弱势的人群,如何争取利益,显然,需要的就是充分运用人数优势有效组织,以及持续而充满韧性的斗争。整个过程尽管在不同国家会有差别,但是一些基调是类同的,比如从零星的斗争走向组织化,从底层斗争走向智识阶层的领导。在南非黑人运动中,核心组织当然是非国大,即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成立于1912年,早期也是具有一定地位或者影响力的黑人发起。此后的过程自然是曲曲折折,中间伴随不合作抵抗,也不可避免的伴有暴力活动,甚至也有激化而失控的时期。
所以,历史慢慢走入了这个节点,南非的黑人们渐渐有更加具有凝聚力的组织,人数本身处于优势,而且虽然贫穷,却是南非经济的基层力量,足以对上层白人形成反制。而时代趋势上,南非人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同情,白人治理阶层却处于一种失道寡助的状态,他们掌握经济和暴力上的优势,却受到更广大黑人底层的反制。这个时候,如果黑人运动再群情激昂的发力,或者白人阶层态度强硬的对抗,结果都是难以想象的流血冲突。
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曼德拉和其“对手盘”的领袖德克勒克体现了他们的克制和政治智慧,曼德拉的巨大功绩正在这里,在这个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候,保持了对自己政党和追随者的掌控力,试图以更加理性的方式争取白人政权的互动。而德克勒克更是识时务的看到了历史发展的方向,是的,在一个黑人占大多数,且绝对人数众多的国度,继续施行种族隔离或者类似制度,只能是死局,他们也终将生活于惶惶不安中。所以,对于南非人民来说,曼德拉不是什么罪人,他和同道者的努力,阻止了此前此后在发展中国家类似情况下发生的一幕幕悲剧,拯救了很多人的财产和生命,受益的不只是黑人。
曼德拉们的局限性
那么,我们又如何评价非国大此后的治理失败?这恰恰是包括曼德拉也难以逾越的历史局限性。作为一个率领弱势阶层群众争取平等的运动,势必带上一种“民粹主义”色彩,而且非国大发展壮大的过程中,无形中也与本国黑人达成了一种“交易”,而为了斗争的“效率”,中间种种弊端也得以被容忍。所以,南非经济此后的萎靡,乃至走到今天的混乱,在这场运动开始就已经注定,即这是一个争取种族平等,在南非更是一个黑人多数人种在政治上成为主流的过程,它的第一诉求就脱离了经济和政府治理,这也是南非历史转变中难以跨越的阵痛。
事实上,从非国大领导的三方联盟自1994年掌权,到现在时间也不过二十多年,试看发展中国家独立之后又有几个能一步到位找到自己的国家治理之路?是的,不得不承认,发展中国家从二战后的那波独立运动开始,就带有现代社会治理角度看“落后”的特质,这一点必须承认,而即使他们中的精英阶层为了达成独立的目标,也不得不如前所述与人民达成“交易”,这个过程是民粹主义扎根生长的过程,反过来也是一个给予部分势力以机会固化为新特权阶层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形式主义的平等和独立完成了,但是却缺乏内核和各个层面政府治理结构的建设,要去补这一课注定艰难。所以,你会发现相似的场景在两波民族独立运动中,不断上演,先是平等达成的泪水和激动,接着是种种弊端的爆发和混乱,而这个过程中,却也慢慢有反思,有求变的力量在生长,为国家治理的“第二跃”积累力量。
曼德拉是一位历史伟人,却也有他的诸多争议,更有历史局限性。但是,在南非关键历史节点的“第一跃”上,他做出了自己的功绩,只是,当他成为南非开国之父的时候,也已经是一个老人,那时的他缺乏足够的洞见,也缺乏足够的勇气和魄力带领南非完成“第二跃”。甚至,为了维持非国大的权力平衡,也只能放任国家治理走向扭曲,特别是让这个国家渐渐走向一个政坛为黑人掌控,排斥了白人治理经验和效率的局面,直到今天,腐败重生,经济混乱。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在这个环节上,曼德拉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曼德拉不是南非的罪人,更不是所谓的“万国圣人,一国罪人”,事实上,所谓“圣人”光环也非他可以追求的,只是在那个趋势下,他必须做出抉择,幸运的是,这一抉择让南非得以顺利的度过了本来可能暴力丛生的阶段。
曼德拉的政治生涯,容易让人想起印度的甘地,甚至甘地也在南非有过一段生活和政治锻炼期。事实上,甘地同样在印度民族独立过程中做出卓越贡献,但是他面临的问题更大,即宗教冲突问题。而在国家治理和现代化视野上,你会发现甘地的局限性更大,如果他主导后来的印度国家治理,恐怕会有更多离谱的事情发生。而甘地遇刺是一出悲剧,却也让甘地的历史形象留在了“圣人”的一刻,否则,恐怕他的一生就留下更多争议。
所以,就历史人物而言,他们往往对历史的走向具有决定性,同时也在历史的长河中被选择,被束缚。对于曼德拉的评价,还将在历史长河中被大浪刷新,但是就现实意义来看,我个人认同他在南非民族和解那“第一跃”上的政治智慧和贡献。而如今的南非,和很多有类似经历的国家和民族一样,需要的是走向高效政府治理和经济发展的“第二跃”,同样的,这一跃需要充满政治智慧和勇气的政治家们出现,期待这个阶段的到来,那个时候,对于他们,对于他们之前的曼德拉,或许都将有更加公允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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