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17年度观影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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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告诉我,今年我看了228部电影。这些电影有些是因为课程要求看的,有些是因为有意补档经典看的,而大部分是瞎看。事实上在大二正式喜欢上电影以后,电影一年比一年更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从新年第一天在蔡明亮影展看了《西游》开始,以12月30日补完在瑞士因为担心听不懂苏格兰腔而错过的《猜火车2》结束。每年都会在最后一天开始写的年终总结,也在今年开始想着要单独写一篇给电影。也是今年补档的《一一》里说,发明了电影以后,人的人生起码加长了三倍。感谢电影,感谢我人生中多出的两倍时光。它带来的光影和我生命原本的光影一起,不分主次,平分秋色。
豆瓣说,今年我看了12部新片,12部院线片。其实比往年要多很多,但毕竟还是少数。这一年主要还是努力补档的一年,也是走马观花的一年。所以年度电影十佳也还是新旧混搭。纯个人喜好,不进行学术讨论。无先后顺序,没有参考意义。
但它们都是我的五星电影。
*引用全部来自我的豆瓣短评,算是instant response。
一、毕业生(1967)
鲁滨逊太太结束在福特里的青春,侧卧床上说起艺术时一点的不甘。本初夜前的慌乱和之后精彩绝伦的蒙太奇。即使伊莲也没有沦为平面角色,她逃避的是母亲的轨迹,但最后坐在巴士上两人也没有接一个吻。十字架成全的逃婚只是青春短暂的避难所,大概只够从教堂跑到巴士的一瞬间。之后呢,是后青春漫长的人生。
不一定是我这一年看过的最好的电影,但一定是最符合我心意的电影。以至于想到年度电影十佳这个概念,想到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它。看它是在瑞士交换最无所事事的时候。还记得是一个下了中国政治课后去农贸超市买完菜,在路边等公交车的中午。耳机里Sound of Silence毫无防备地响起,手机屏幕上Dustin Hoffman在派对上格格不入的迷惘的脸。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明年我就会成为一个毕业生。
事实上我也知道,这大概和我对垮掉的一代的情结有关。我对青少年的反叛和迷惘总是食髓知味。无论是《赤裸午餐》还是《青少年哪吒》,我生日那天因为chow的礼物看的《无因的反叛》或是在意大利晃荡期间读的《在路上》。甚至是我不喜欢的《莎莫的夏天》,其中女主角观看《毕业生》落泪的片段,也让我难得触动。
我对这些愚蠢无比的故事最能共情,并因为知晓他们一如自己的愚蠢,而懒于和纠结道德伦理、价值与意义的旁观者争辩。无价值本身就是故事的价值,因为它看穿了很多恢弘的大道理背后的空洞,敢于直面青春期甚至整个人生在某个层面上都是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就像迷茫的其实不只是本,也是鲁滨逊太太,也是《猜火车2》里已经人到中年的四个曾经的少年人。我格外钟情于这种自知,就像《无因的反叛》的片名所指出的,反叛是无因的,甚至是无果的。所以我一再想起《毕业生》的结局,逃婚的伊莲与刚刚扮过英雄的本坐在公交车的尾巴,他们从牢笼中出逃,却不被盛大的自由嘉赏。笑容散去之后,故事结束了,人生却没有结束。 二、海边的曼彻斯特(2016)
悲哀而温情。细腻缓慢,但难得每一幕都精彩。男孩在乐队女友中奔波,憋不住了对着冰箱里的肉大哭。男人负责收拾垃圾与寻衅滋事,把话聊死,最后还是给男孩留一张单人床。看着哭,看着笑。罪本身是爱,也只能由爱化解。let it go。把这当作一个隐喻吧。我们会在生活中重逢,也会在生活中和解。
今年年头最开心的一件事,或许就是海曼拿了奥斯卡奖。我始终对“丧”的标签很抗拒,因为标签本身就带着generalization的危险倾向。而看过电影的人都知道,这是一部无法被简单化、总结化的片子。没有人可以通过概述来传达出电影本身的内涵。它的细节互相倚靠,又互相冲突。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自然而然地就把感情引导到了一个难以遏制的程度。它的non-eventfulness并不让它很难看,相反实在是非常好看。第一次看是刚到瑞士的二月,而第二次看就是从英国回国的飞机上。两次都过于轻易地被其中安插的笑点逗笑,又过于轻易地被掉下来的猪肉砸哭。
也因为这个电影喜欢上了卡西,之后也在影院里看了《鬼魅浮生》。些许弥补了没在电影院看海曼的遗憾。鬼故事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片子,相较而言前半段过分空旷,过分缓慢。虽然也是情绪的设定所要求的。但和我一起去看电影的熊不得不在影院里睡着了。 三、每分钟120击(2017)
紧凑饱满。个人和社群完美地融合,而政治运动也和生命/派对/性通过蒙太奇和鼓点相互照应:个人的就是政治的。同性群体绝非联合的乌托邦,而时时面临分裂。但最终在克制的悲痛中,众人还是聚集在客厅,至亲甚至开了一个玩笑。血色的塞纳河、游行的粉色纸屑、黑暗中的灰尘,一切美得既像生命,又像死亡。
因为queer culture的课提到香港同志电影节,当即就在网上查影讯,发现也只剩下几场,包括当天被放映的,被选作这届开幕影片的120击。傍晚急匆匆跑到金钟影院,浑身是汗,抱着可乐。落座以后发现身边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外国大叔,座位旁优雅地摆着一杯鸡尾酒。影展居然还有一个主持人,在开映前简短地说几句,大概就是他的同志朋友们都很喜欢这部电影。开映后的光影之间,我不得不注意到身边的大叔不断用手帕擦眼泪。
或许是大荧幕放大了视听效果,这部酷儿电影在我眼里几乎无可挑剔,感染力超群。光影太美,在灯光阳光的折射下连尘埃都像舞蹈的海市蜃楼,也是一个绝妙的譬喻。艾滋病者人命如草芥,无论是同性恋者还是瘾君子都是被污名化的社群。但在荧幕上,他们的光辉联合在一起,势不可挡,不可逼视。喜欢Sean,前期的时候过分energetic,手势比得要飞起来,在粉色的纸屑里蹦来蹦去大喊大叫扮演啦啦队,就像Bahktin说的狂欢。示威结束后在地铁上,他又突然一反常态地严肃地说AIDS让他活得更丰富热烈了,虽然遂即否认说是玩笑话。但这样的生命,不也是一种精彩的alternative吗。我喜欢所有游行的场景,也喜欢ACT UP每周例会辩论的时刻,恨不得用更多的眼睛和耳朵去感受。尽管胶着、内耗、气急败坏,但他们活着。开会间隙Nathan和Sean一起猜测教室里的人的职业,镜头定格在一个男孩身上,下一幕他就死了。
我反对这个片子被割裂成前后两段的评价。相反,它讲述的不是群体抗争和个人罗曼悲情故事两个单独的部分,而恰恰是一个整体。如果要举一个片子证明personal is political,我可能想不到比这更好的例证。虽然影片后期,因为Sean的病重,Nathan和Sean更多地脱离了ACT UP集体出现。但他们身上承载的,爱、欲望、疾病和生命的议题却是整个艾滋病患者/酷儿社群的核心关切。影片结束在Sean的骨灰被用作武器,撒向不作为的医药代表和政府官员,也恰恰证明他的故事被升格为整个群体的宣言。
这一切真是既政治,又个人,既官能,又美学。
不想毒奶,但我真希望明年奥斯卡,有一个奖杯是它的。 四、欧洲特快车(1991)
突然侵入的彩色画块、催眠旁白、打乱叙事,电影语言实在是太惊艳了,把严肃的历史题材转化成个人化的心理体验,但其实是对二战及二战史观提出更深刻的拷问。就像凯瑟琳最后说,你必须选择一边而非骑墙,并非逼迫观众站队,而是拒绝盖棺定论式的轻易和理所应当的权利交割。最后的溺亡是一个浸没的寓言。
第一次看Europa的时候太惊艳,主要因为它的视听语言。后来因为课程要求一再回看,一遍遍更深刻地意识到电影语言本身是如何强有力地支撑了片子的核心历史观。欧洲特快车横贯整个欧洲。像某个我已经忘记名字的学者说的那样,这个电影描绘了一个夜色中的,无边无际的欧洲。这个欧洲被从战后战胜国vs战败国的分裂逻辑里解放出来。同时,它也抵抗着1991冷战的铁幕最初粉碎时,欧洲大一统的华美而虚伪的蓝图。拉斯冯提尔本人强调,他不提供任何政治蓝本。但制作在冷战初期,这部电影不得不成为欧洲一体化议题的一部分。
催眠式的旁白一再出现,叙事被打断,画面被色块侵入。观众一再被提醒,这是一个被制作被操纵的人工故事。而更进一步来说,所有的历史叙事,都是这样被制作被操纵的人工叙事。于是通过制造一个幻觉(电影)并强调这种虚伪性,拉斯冯提尔提醒观众要警惕更大的幻觉,即我们所生活和记忆的,被政治权力与大众媒体所塑造的现实和历史本身。也因此,这种被强调幻觉性的幻觉,并不称为对历史真相的威胁,而恰恰成为一种尊重和保护。抱有对幻觉的警惕,人们才能对历史保有敬畏和真切的关怀。
也因为这部电影,喜欢上了拉斯冯提尔。惨就惨在,他和我上文提到的另一个人一样,中枪在好莱坞的十月风波里。 五、解构爱情狂(1997)
和《开罗紫玫瑰》形成了有趣对照,即观众会在现实与幻影中选择前者,但幻影对创作者而言则不可割舍。因为唯有在被改写的幻想里,我们才能理解甚至接纳自己的人生。最后实在看到眼热,梦中的大厅里都是写过的角色,他们鼓掌致意,而创作者表示感谢。因为经历过,所以知道有多妥帖。感谢被我解构过的我和你们。
也是今天下午看完《猜火车2》突然意识到,在所有的电影里,我几乎都偏爱试图写作/记叙自己或群体经历的那个角色。Trainspotting2的Murphy、妖猫传的白乐天、解构爱情狂的哈里。无论他们专业不专业,写得好不好,生活和叙事互动的过程就足够迷人。惯于写作或拥有写作冲动的人,他们体验生活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解构爱情狂》因此成为我最喜欢的伍迪艾伦之一。它不仅像大部分伍迪艾伦一样,非常好笑(“I am out of focus!!!”),也完全符合我的兴趣甚至是亲身经历。大概早在高中前,我就意识到,我其实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生活本身,一种则是被我叙述的生活。即使到现在我已经很少写作,我仍然不受控制地,经常在大脑里写作我的人生,大多数时候甚至用的是第三人称。也有一些时候,我写一些主人公尽量被篡改得不像我的小说,以便于把我亲身经历的某个不宜宣之于口的部分嫁接在他们身上。这种操作,在遇见哈里之前,我从不曾在任何人那里听说。
于是我不得不和伍迪艾伦,一个风评差得难以置信的、生性不安的、1935年生的老头坠入爱河,甚至沦为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的颜粉。豆瓣告诉我,从今年的四月开始,我已经看了21部伍迪艾伦,但仍然没有把这个高产的导演的全部作品看完。在初恋的高烧之后,我能够承认,他的很多作品拍得一般,比如大家都喜欢的《午夜巴黎》。我也能够承认——正如他自己承认的那样,他的很多经典作品,“无耻地盗窃了”很多影人的作品,比如《解构爱情狂》里无法忽略的《野草莓》和《八部半》的影子。然而,然而,我还是想说,没有人能比伍迪艾伦更让我快乐了,也没有人能像伍迪艾伦的电影一样,让我那么精准地看见我自己的影子。 六、雾中风景(1988)
总是在远景里的女孩伶仃的腿和男孩矮小的个头。长镜头诗意得近乎哀恸。现实笔触里偶然出现超现实色彩,空中的巨掌是再见列宁的雕像和三峡好人ufo的前身。它们和雾气一起,集中表达着我们对世界的难以理解。最后他们并非找到父亲,而找到了树,是青年开的玩笑里的树。尽管路还在前面,但雾已经散了。
长镜头和空镜用得实在是太好了。《雾中风景》可能是唯一一部,我并不能够自然而然地看到这部电影的“意思”,但也完全不在意这部电影的“意思”。即使是看过写它的影评或学术论文之后,我也觉得他们的解析(往往联系奥德赛、希腊历史和安哲的一贯操作)都实在是差了点意思。就是当时写短评的时候,我自己甚至都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忽略了我一贯有的,试图make sense的动作。我被雾包裹住了。并且时至今日,我都没有试图再去理解它。我想让雾停留在那里。
印象最深的还是性侵的场景。镜头缓慢地向左移动,从卡车侧面绕到后方,女孩被抓住拉扯。被黑幕挡住的卡车后备箱,所有人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令人震惊的是,在车来车往的公路边,长镜头甚至允许两辆车突然闯入画面背景,带着它们的音乐。观众的目光被诱导到远景,不可遏制地肖想会有人来打破被黑幕挡住的悲剧。但当然没有,车先后开走,黑幕仍然作为不可撼动的画面主体,简直像巨大的黑洞。男孩喊着姐姐的名字跑出来又跑远,随后是从黑幕出来的神情慌张猥琐的司机。最后姐姐掀开帘幕,还是伶仃的少女的腿,但血顺着往下淌。镜头拉近,沾了血的手在卡车内壁留下痕迹。
然后是这件事的重现。青年邀请姐姐跳舞,姐姐用僵硬地方式拒绝。青年拉起她的手,一瞬间两个人都停住了。姐姐跑向远方。青年拦住弟弟,对行为进行解释,但台词在此刻却有点多余。Natrachlichkeit. 安安静静地坐在卡车后面的姐姐,手指蘸着血的姐姐,在再一次遇见男性,还是自己喜欢的男性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遭遇过什么。
尽管是很哀恸和诗意的主题,也是现实主义的笔法,包括很传统的性别叙事:寻父、小小男子汉和被牺牲的姐姐。但很多元素还是被不动声色地杂揉进去,比如超现实主义;比如酒馆里的客人都屏住呼吸地看着一只鸡,直到它被抓住才恢复笑谈的幽默;比如古希腊悲剧的演员走进放着摇滚乐的酒吧,他甚至还是一个同性恋者。
很多时候会觉得剧情在往俗套得难以置信的方向发展(性侵、姐姐对青年的爱慕、青年的同性倾向)但又是拍得非常好的,好得难以置信。不是峰回路转拍案叫绝,而是往你设想的那个方向一直走,走得太远,以至于几乎难以承受。
因为这个片子想再尝试安哲别的电影,但目前也只有空比较潦草地看了一部《永恒和一日》。也是无限自由无限连贯的长镜头,贯穿古今,现实和记忆。 七、莫里斯(1987)
两段感情,一段体面文雅柏拉图,一段粗鲁肉欲单刀直入。克里夫是被heteronormativity催眠的同性恋者。他梳背头蓄胡子就娶了贵族女子,过去被当作年少轻狂,暗涌化作手背一吻,还要装作社会规范。但莫里斯即使接受真正的催眠还是无法改变,挣脱出上流社会的修辞陷阱后,他在看门少年身上找到原始的热情。
不得不承认,我对这个片子的喜爱不排除酷儿情结和恋色情结的因素,毕竟年轻的休格兰特,实在是太秀色可餐了。(连三个主创都承认,拍完这个片子以后他们收到了tons of fan letters from Japanese girls...)但片子本身的质量,也一定能在我看过的所有酷儿电影里排上前三。
三个人物、两段感情都刻画得非常细腻,在提供对比的情况下,也保留着各自的复杂性。男仆Alec是单纯而热烈的,在作为同性恋者的同时也作为社会底层边缘存在,勇敢地嘲讽着主流社会的阶级歧视。比如他对主人、同时是恋人的莫里斯嘲讽莫里斯的母亲,在为她工作了多年之后,她仍然不记得他的名字:“‘你他妈又叫什么名字?我真希望我当时这么问她了。”;而参与了两段感情的莫里斯无疑是影片的中心角色。他是坚持的,也是幸运的。他在克里夫面前一度像初恋的羔羊,最初在Alec面前又有来自上层阶级的傲慢,但他终归足够真诚而勇敢,可以正视自己的内心。
克里夫则是可恨而可悲的,走出雅典学园之后,他就被姐夫的判刑给吓晕了,心甘情愿地自我献祭,成为了直人社会最好的拥护者。他的情感唯有用“暗涌”来形容。在莫里斯手背上的一吻,真是情到深处情难自控,又手足无措强装镇定,要求回吻的那一句话生硬得近乎命令。而结局定格在他复杂的眼神中——事实上,超越阶级与性向限制而终成眷属的Alec和莫里斯即使在今天都可能只是一种乌托邦,而克里夫代表的才是当时绝大多数同性恋者的结局。
可惜休格兰特后续拍的片子,除《苦月亮》外,都是些乏善可陈的小鸡电影,包括不知道为何风评不错的《诺丁山》。相较而言同在《BJ单身日记》里尬演偶像剧男主角的科林费斯真是好多了。年轻时演的《同窗之爱》是今年另一部我很喜欢的有趣的酷儿电影(虽然脸叔本人在片子里并非同性恋者,而是共产主义者。Well, queer in another way),多年后也演了《单身男子》以飨大众,没有浪费他的颜和演技…… 八、下众之爱(2015)
谜之喜欢……生活如此下作,拍电影的人都狡猾肮脏刻薄。藏在荧幕背后的是恶心的勾当,拍成人片、援交、潜规则、黑社会,但光影本身又如此纯粹。无论如何废柴地活在下水道底,也有无数次闷棍潜伏着,还是渴望影片在放映机上滚动的一天。这份单恋太美。也像阿守的那个吻,“一次就好”,就可以盼望一生。
一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的片子,也是一部不好意思向别人推荐的电影。观感可以说是非常不好,因为每个角色都在粗俗地辱骂命运,同时被肮脏的命运践踏。背叛朋友也背叛自己。但看到最后还是有点感慨,原来追求梦想是这个死缠烂打的样子,是热脸贴冷屁股的单恋,是一厢情愿。这不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道路,甚至肮脏到丧失自尊,连自我感动都敢动不起来。即使是成功本身可能也无法为你肮脏的手正名,更别提大多数人都不成功了。但谁让你喜欢电影呢?但谁让你爱他呢?
这绝不是一个正能量的励志故事,看了没心理抑郁就已经不错了,但现实本来就没那么温柔,别的电影不好意思和你说实话罢了。说是下众,其实就是一些惨得不得了的,却很了不起的人。他们很垃圾,也有各种各样的私心杂念。
但至少,在无数个闷棍的间隙,在苟延残喘之间,他们还渴求着电影。而你甚至还记得梦想吗? 九、受骗(1971)
种族、宗教、乱伦、欲望、两性权利相互交织在一起,居然能完美融合在一个故事框架之中。“渣男不得善终”是对这个片子难以原谅的粗暴简述。南方的女子学校形成男权的真空,女性的欲望和主体性得到了最大空间的发挥。与其说麦约翰的攻略,不如说是献祭。截肢隐喻阉割,也是女校对男权和战争的一次进攻。
因为《牡丹花下》翻拍才补的原版,没想到居然非常喜欢。原版最可贵的地方在于颠覆性的性别叙事。在紧凑的故事情节和充满暗示性的布光与蒙太奇里,男权和女权在南方的女子学校这个特定的区域激烈互搏。北军男性军官最开始傲慢而熟练地玩弄着女校全体师生的感情,谎言被戳穿后,却被神经质的女校长砍掉左腿,象征性地被阉割。同时,黑奴海莉的支线可以说是既简洁又有力。同时身为女人和黑人,她与东木的对话中出现的被男主人强奸的闪回,无形证明了她对全体白人男子的地图炮,也戳穿了北军伪善的面纱。
然而有趣的是,很多影评对于本片具有盘丝洞式的解读,即他们热衷于用西游记式的话术将故事简述成“一个男人被女妖精所惑”的情节。然而这种简述,几乎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当观看盘丝洞式的故事的时候,观众能看见的只有妖精的皮囊而已。皮囊,这就是传统艺术对女性呈现的全部了。但在《受骗》里,几乎每一个女性角色都展现出了不一样的性格和欲望,从年仅12岁的艾美,和已经徐娘半老的校长。况且盘丝洞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被sexualised的魔窟,而进入盘丝洞的人,比如孙悟空,总被期待用阳刚和正义战胜它,战胜她们。但《受骗》的有趣之处,难道不就在于破坏了阴与阳的“绝对秩序”,谁也不是妖精或者悟空吗?
虽然我至今都没看翻拍的《牡丹花下》,但也是不大喜欢这个译制片名的。虽然牡丹花下的意境很美,但已经预设故事的主体是牡丹花下死的男性,而女性是被修辞物化的、男性视角里的花朵。而花朵是性别叙事里相当传统的意象。相比而言,《受骗》是一个省略主语和宾语的表述,其所指和片子本身一样模糊,存在被推翻的可能性。看完片子以后,你难以分辨,到底是女校师生受到了蒙骗,还是北军军官被关于女性的很柔弱、纯洁、善良的传统性别叙事所蒙蔽了呢?事实上,这种模糊提供了挑战既成价值系统的空间,因此才是此片最宝贵的部分。 十、雏菊(1966)
这场闹剧太太太太太美了,油画般令人心醉神迷,又像毫无章法的拼贴画冲撞美学的成规。无法无天的少女,玛丽一号和玛丽二号,与其说是堕落的执行者,不如说是超脱与反抗本身。最后践踏宴席的时候弹幕纷纷出离愤怒,但也有人诺诺地说:为什么我看着她们感到快乐呢?因为人的心中总难免藏着一个玛丽三号吧
即使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雏菊》仍然先锋得让人惊叹。最开始观看的十分钟,始终处于惊诧状态,无法定义自己在观看什么。同时,整个阅片过程又极其享受,因为移除了逻辑和情节的画面本身异常美丽,很多时候甚至呈现出文艺复兴的细腻质感。在随意的裁切之中,《雏菊》庆祝着无意义的胜利,抵抗着美学的规范与社会的公序,包括性别秩序。联系电影制作的历史背景,和电影尾声没有言明的宴席主人的身份,玛丽一号和玛丽二号的行为也同时具有政治的反叛性和颠覆性。
在英国读暑校的时候,恰好上了超现实主义相关的课。formal dinner时和tutor聊起电影,惊喜地发现《雏菊》恰好也是他最喜欢的电影之一,于是那门课的final顺理成章地写了捷克电影新浪潮。因此也看了相关一系列其他作品,比如希蒂洛娃本人的《天堂禁果》、Milos Forman在捷克时期的《金发女郎的爱情》和《消防员舞会》,还有Jaromil Jires的《瓦莱莉和她的奇迹一周》和《玩笑》,以及史云梅耶的《爱丽丝》等等。在政治高压的间隙,甚至在政治高压之中,他们的创作无论在艺术意义还是政治意义上都大胆得令人惊羡。
在2016年的夏天,把这个小国的首都当作网红经典走马观花的时候,我还丝毫不知它曾经孕育过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一次电影新浪潮,曾经创作过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批电影。
总结纯属自娱,也还有很多很好也很有价值的片子没有空间列上去,比如《一一》、《推手》、《海上传奇》、《第25小时》。上述片子主要给我带来了较大的情绪共鸣。在解说它们的时候,我也很情绪化。因为它们给我带来的不只是故事和场景本身,在我的记忆里,它们和我生活的细节血脉相通。
就像看从中环狂奔到金钟去赶《每分钟120击》的场、转了快一个小时车又在烈日下步行半小时只为了看最后一场《鬼魅浮生》、离开英国前的最后一晚独自去看的《敦刻尔克》结果几乎没听懂对白、看《毕业生》时我左手拎的那一袋菜、和tutor聊到他也喜欢的《雏菊》时我因为激动始终切不开的牛肉……这些和电影相关的边角料,都让我的生活,因为和电影相关,而被照亮了一点。
电影真好啊。我感谢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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