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17年度读书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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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阅读的实现是在某本书里辨认出一种击中我内心深处的东西,我常带着自身的经验,在认出它的那一刻,对它有一种骄傲的,野蛮的确认。可这种实现只是刹那,它不会停留太久。今年的阅读,大部分时间像被困在了等待的循环中。很焦急。 什么时候出现的这种情况呢,应该是年初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始的。看完那本书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确定自己是否读懂了那本书,我唯一能肯定说出的是,那本书太打动我了,它是今年第一本为之大哭的书。 后来,看《瞧,这个人》,尼采说起一位朋友曾经很真诚地跟他抱怨,说自己看不懂《查拉图》里的任何一句话,尼采回答说,“这就对了,弄懂其中六句话,也就是体验了其中的六句话,无人能懂此书,除非他被书中的每一句话刺痛过或伤痛过。” 那么,我也是被那本书里的话刺痛了吗?我还是不确定,也一直想弄懂为什么哭。 再后来,我接连看了陀翁的几本小说,从《罪与罚》里拉斯柯尔尼科夫将自己归为另一种人起,我开始隐约意识到他与查拉图斯特拉有某种亲缘关系。紧接着,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当我看到宗教大法官里红衣主教咆哮般的质疑时,我再次经历了大哭,我觉得红衣主教的发问像是从我心里喊出来似的,那么亲近。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成了最爱的作家。 到了下半年,看卡尔德隆的《神奇的魔法师》,记得当时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知道那一刻的震颤如同前两次的经历一样,它很快就消失了,无法留住,我只好尽情地哭。一边哭一边抬头盯着天花板,直到哭完才平静下来,疲累得像小时候被训斥哇哇大哭用尽了力气一样,脑子里空空的,泪水冲走了刚才的一切。 我仍然没有明白为什么哭,只觉得自己跟这些书很像,从书里体验到了什么我说不上来。好像看这些书时,这几位作家都在与我交流他们的痛苦,而他们的痛苦正是我迫切寻求的东西。每一次辨认出这种状态在经受震颤后,都会感到喜悦与满足,好像整个人更清澈了,对这种状态的迷恋像极了酷刑般的欢乐,被诱惑了一样,它是阅读的诱饵。 我开始思考,哭是因为读懂了作者要告诉读者的秘密吗?可我这样从自身体验出发的理解,可信度究竟有多大呢? 记得黑塞在一篇散文里曾讲过他的一次经历,一个日本中学生看了他的书给他写信,说:“没有相同体验的人是无法理解您的。”黑塞把这封信收进散文,他说他相信自己的书写是“对一个生活在那里的少年说话,在他陷入危机挣扎着走向自己的途中,为他照亮了一小段路。”那么,我是否也因为这些作家向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开口说话而感动了呢? 紧接着是巴塔耶的《内在经验》,这本书让我的困惑有所减轻。 巴塔耶说,存在着一种共同的经验,这种经验把过去经历过的种种内容融为一体,会达到一种恍惚状态。在经验时,主体与客体因为共有的情感认知而达到融合,他说在那种状态下,人不是一个孤立于世界的主体,而变成了一个交流的、主体与客体相融合的场所。类似于作家和读者之间突然建立起的隐秘空间。 这种经验不能被逻辑论证,只能亲历。每次经验,都是一次通往人的可能性尽头的旅行,走向生命最幽僻的深处,人变得赤裸,像死了一样。体会这种经验类似于极苦。 谈到这种极苦,他用了上帝这个词,上帝是抵达极苦深处的最后一个词。 在说明这种经验时,他提到了尼采,“正是将我与尼采相联系的,同属某一共同体的感觉,在我内心中产生了与他交流的欲望。”他甚至说,如果不在经验中走向深处,那尼采本人就不可理解。在他看来,没有研究者的共同体就不可能有知识,没有经历着相同内在经验的人,就不可能形成这种共同体,也就不可能有内在经验。 也就是说,相同的内在经验是认出某种东西后让人哭泣的原因。人的内在有某些区域,是难以达到,但内核作家能引导读者进入那个最深处,一个被巴塔耶称为极限的地方。靠近这样的作品,我都会感到它们交替着把我击倒又把我抬起,但我在这种一再的体验中却感受到生命的更新。 之后,我在布朗肖、兰波、马拉美那里感受到这种经验出现时的短暂易逝,与它相逢,错失,又不断地重逢,继续困在等待中。 在《黑暗托马》里,布朗肖描述过这种文字中刺痛,“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他感觉被咬住或被痛击,被一个他觉得像是个字,却又更像是只有着锐利眼睛和纯粹牙齿、根本就是头无敌猛兽的巨鼠之类的东西所攻击。”正是每次这样的搏斗使托马感觉到,总是被同样那些曾经蛊惑住他而他如梦魇的解释般追索着的文字击退至他自身的最深处。 我感觉自己和托马一样,在文字里寻找相同的东西, 这种经验出现时的瞬间易逝在布朗肖的几本小说里相继出现。它短到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它不固定在任何事物上,尽管为它出现时的瞬间激动震颤,但它就像《在适当时刻》里克劳迪娅的化身,疯狂地追逐她,但她只是一种诱惑,她只意味着体验的消亡——朱迪特的出现。阅读在我,就成了一次漫长的与这两个女人相逢,告别又重逢的过程。 布朗肖用希腊神话里俄耳甫斯类比这种经验的瞬间性。欧律狄刻就是俄耳甫斯的极限,在姓氏的掩盖下,在面纱的遮盖下,她是那个极黑暗处,艺术,欲望,死亡,存在都在那里。布朗肖认为写作就始于俄耳甫斯的目光,写作就是为了趋向那个极限——存在,欧律狄刻的在场处。可欧律狄刻永远不能被俄耳甫斯看到,极限永远都抓不住,这是布朗肖的结论,巴塔耶也说过相似的话,存在是抓不住的,它从未被“抓住”过。 当我接受这种状态留不住的事实后,我不再急迫地寻找它。因为为了找到这种体验我们会不断地成为俄耳甫斯,穿行在不同的文本里只为找到妻子,而每一次我们都只是看到了看不见的欧律狄刻,触摸到了未受损的她,在她的不在场中。 接近年底,当我在契诃夫、斯特林堡、还有诺瓦利斯那里同样感受到这种经验时,我越来越感到今年的阅读对我来说尤为重要。在亲近的作家,我感觉到人的天性是一种无时间性的变体,或者是被时代断裂开的一种天性,他们彼此间一直有亲缘关系(像尼采与荷尔德林)。在读莱辛以及狄尔泰对歌德的解读时,更高的生活,完善的人,这些语词向我打开,它们不再空洞,一边阅读,一边在生活的矛盾与冲突里经历阵痛,我开始理解成熟的心灵意味着什么,尽管现在还做不到,但意识到不成熟已经是一种进步。在前不久阅读席勒的《论天真的诗与感伤的诗》诗,我意外理解了,为什么我只能在内核作家那里体验到相似性并感到满足,席勒指出了明年阅读的方向。我在今年的阅读里感受到了生命不断地被打开。 和我们相近的书,哪怕年代久远,它们都会协调一致地伴随着我们的生活,像无形的和声似的,始终在我们周围鸣响,死亡、时间都不能扬弃它,是亲近的作家高低强弱不同的音组合成了这和声。幸福的读者在文本里寻找,与不会谋面的作家相互体认,相互应和。
(补记:这种必须抵达深处的阅读也是危险,因为与内核作家的每一次相遇,都像是沉入深海,必须潜入才有所得,憋住气,深深地下沉,那几分钟,与日常世界隔绝,周围是怖人的深海,巨大的孤独与压迫包裹着你,这种包裹是窒息的,喘不过气,身体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
今年让我大哭的还有诺瓦利斯的《虔敬之歌》,他对精神故乡的眷念让我温暖,我好像也在眷念可以得到安宁的某处,一个自由的灵魂在孤苦无望的大地漂泊太久,像远行的船出征大海,我也熟悉这种乡愁,斯特林堡的《鬼魂奏鸣曲》里以花、树作比,他说它们都有根,这是他羡慕的。灵魂无根,自由的灵魂漂流在外太累了。路上继续看荷尔德林,他说,我们所有人都经过一条离心的轨道,从童年到完满不可能有其他路。以后的阅读大概就是自己给自己找回去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