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气

前两天读赵越胜的《燃灯者》，实在喜欢。可是忙，没时间做笔记、写书评，简单转述书里两个故事。
开头第一篇，作者回忆自己与老师周辅成的交往。作者七五年在工厂做工，错失了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机会。好在国家有批林批孔的需要，哲学培训班遍地开花，工厂就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送去学哲学，授课老师居然是北大哲学教授！傻小子一门心思，威猛精进，问题不断，老师居然不惧时局风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上成工农兵大学不要紧，这傻小子因祸得福，成了名教授的入室弟子。真像郭靖每晚爬上悬崖练内功。
作者说，有什么困惑、疑难，老师往往不直接指出，而是说，这是功夫不到，书读到了，自然没问题。去读某某几本书。
这篇文字，让我感动不已。要论做学生，我算顽劣。但对好老师一向尊敬。试问，当时那个环境，学校土崩瓦解，无数动荡呼啸而过，即便如此，还有老师和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地读古希腊哲学！还有，这种指点学生的法子，真是一流教学方法！无论学问，还什么技艺，其最核心的部分，没办法用文字记载，需要每一代学者、匠人“重新发现”。张大春举例，就像做饭，菜谱上记得再详细，火候啦，调味啊，都需要你自己去摸索，“重新发现”。再好的老师，不能替学生发现什么，不能，也没办法把自己对学问最精深的体验，直接传授给学生，必须为学生指引道路，等待学生自己去发现一切。这对老师的要求当然更高，你必须不仅仅在信息上cover你的学生，还得在你学生将要走的道路上，踏踏实实走过，迷茫过，这才有面对学生疑问时的笃定。
赵越胜和周辅成的故事不是孤例，吴敬琏就曾和顾准在牛棚里写《希腊城邦制度》——虽然有专家认为，顾准的这本书在学术上没有价值。这是多伟大的意义啊，再幽暗的时代，黑暗得看不见尽头的时代，还是有人在读书，求学，燃烧自己，照亮周遭一点点的世界，这也正是赵越胜给他这本散文集起名《燃灯者》的缘故。
作者对周辅成的回忆，让人读来高山仰止。看他给朋友“建英”写信，讲述沪上女钢琴天才顾圣婴的故事，就让人唏嘘不已。
江南顾家是望族，在三国就是“吴四姓”之一。顾圣婴的家世可以追溯到三国吴丞相顾雍。解放之前，顾圣婴在教会学校学琴，是上海滩有名的神童。一九五四年，十七岁的顾圣婴成了上海交响乐团的独奏演员。好景不长，一九五五年，顾圣婴的父亲在家中被逮捕（罪名是帮助过潘汉年）。顾老先生说，你要好好练琴，···，爱国家，爱人民。顾圣婴说，我爱国家，也爱爸爸。
这个时候顾圣婴只有十八岁，她的阅历、心智，不足以让她能够清醒而坚定地面对自己的命运，这也为她后来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棋手不能没棋下，钢琴家也不能没琴弹。为了弹琴，她只能向组织靠拢，好在当时文化部部长夏衍比较赏识她的才华，她也因此有出国比赛的机会。
一九五八年，顾圣婴跑去日内瓦参加钢琴大赛，获得最高奖（前一年度获奖的就是阿格里奇，阿婆）。接下来，顾圣婴去莫斯科参加柴可夫斯基音乐大赛，期间接到父亲被判刑的通知，比赛铩羽而归。此后，国内形式逐渐紧张，她再没机会演奏自己喜爱的德彪西。
因为父亲的缘故，顾圣婴力争进步，但自己又出生于“坏分子家庭”，这两种力量拉扯着她，她选择成为一个为革命演奏的演奏家。她给友人写信，说某某政治基本功太弱，会使演奏停滞不前。“政治上的“娇”导致业务的“矫””。她出国比赛，断定“美苏选手是强敌，”命令自己“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弹好就是我运用了自己的武器”。
读到这里，悲凉啊，真是可怜。弹钢琴的，下棋的，写作的，读书的，，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运动了吧。这些技艺，都是要面对内心，孤绝探索。当你试图从外界获得认可你的能量，作为一个创作者的你，就已经完蛋了。这些个职业，的确会有导师、教练指导你，帮助你，但本质都是孤独的，一个人面对。你要独自攀登一座高山，看到再美的风景都没法告诉别人。你每迈出的一步，都是前人没有走过的，你怎么有空瞻前顾后？
顾圣婴的悲剧，我已经不想再讲下去了。我不认为自己处在她的位置，能够做得比她更好。
我觉得一个创作者，或者说一个有点什么志趣的读书人，得有自绝于人民的觉悟，万人如海一身藏，将目光转向内心，不断向内探索，发掘，志趣多么微不足道都不重要，关键是能够不断沉浸在其中，这种探索，会给你带来一种力量，这就是一个读书人的底气。不追求外界的认可，外界排山倒海的力量也压不倒。
在自己的志趣上，一定要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你们都不灵，全他妈是笨蛋，就老子行！像《世说新语》记载王敦打鼓，“神气豪上，旁若无人”。没必要把自己的底气宣扬出来，但哪怕再谦和、再温文尔雅，心里是得有这口气在。
人的一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最好不过。不过将来，万一时局不靖，万一命运多舛，这股子底气，就是立身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