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广指之（十九）坐哨
十九 坐哨，是军校学员队一项制度，负责队里警卫、值勤等任务。学员六队大门处便设有一哨位，就在巨大的玻璃门后面。哨位处摆放了一桌一椅，所有学员每人一小时，轮流值守，时间从早上起床出操到晚上熄灯。这个哨位并不需要站立，坐在学员队门口，当个安静而有威严的门神即可，看着玻璃外呼啸的北风，门内却暖洋洋的，是个美差事。 对大多数书呆子而言，比起在训场上的风吹、沙打、土扬，值守大门哨是最好的公差。当然了，学员队也有其他更好差事，但一般人也享受不了沈胖的待遇。沈胖接了个饰演大校的差事，常在舞台上排练，被一群能歌善舞的曼妙女生簇拥其中，容光焕发，站丁字步，摆好姿势，按剧本讲几句励志且激动人心的台词。强化训练三月后，跑龙套的沈胖居然白嫩了，现出婴儿肥来。
傍晚饭后时分，在哨位上履行哨兵神圣使命，对着桌上的一本厚厚的登记本，泓逐页翻看。上书几点几分上哨下哨情况，都是些哨兵签名，无聊透顶。 在休息时间值守，看大厅里人来人往，美差也成苦差事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无所事事的哨兵能做些什么呢？也只能在哨位上踱着方步，脑瓜胡思乱想，灵魂出窍，做个白日梦。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就借戏剧《禁闭》（也叫《密室》）的人物加尔森，便讲出了“他人即地狱！”的名句。 这时从楼外凛凛寒风中快步踏入三名女尉官，两名上尉和一名中尉，肩上的星星熠熠生辉，蓬荜顿时生光，瞬间大厅里更温暖些。 哨位上，泓立正行举手礼，道貌岸然。按阿城的看法，“道貌岸然，说的是你在秩序位置上的样子，像河岸一样不可移动错位。” 摆出了一幅礼上的样貌来。 “老陈，站哨辛苦啰。”其中一名面容俏丽的女上尉还礼后，微笑着停留在泓面前，轻声说道。 “为人民服务。”身板挺得笔直，泓呈立正姿势，一本正经的答话，响亮清脆，声音倒也抑扬顿挫，有模有样，摆出一幅新兵的样貌。 “哈……哈哈……”另外两名女尉官猛然暴笑起来，在一旁前仰后合，少了礼上的样貌，多了一份亲切。这也难怪，一个瘦弱的男哨兵，头戴一顶大两号大盖帽，歪歪斜斜，两只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乱转。 男哨兵纵然抬头挺胸，在女上尉傲人的身材面前，也是枉然。尽管穿着常服，也难掩住那女上尉丰腴身段，呼之欲出，一身橄榄绿衬出姣好容貌，春山两黛，一双秋瞳笑意盈盈，在暖色灯下的脸庞婉约绮媚，濯清涟而不妖。 特别是唇上一层浅粉色的润唇膏，晶莹剔透，画龙点睛。李清照的《如梦令》瞬间便跃入眼帘，形象生动。“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经过哨位的女上尉，恰是泓的同事，广指教员盈峰同志。在广指干训队的三个月中，盈峰教员也被安排参加入伍大学生训练，算是熟人哩。作为优秀学员毕业的盈峰，被抽调回母校，在学员队任区队长，临时挂上了上尉军衔，连升两级，威风凛凛，带领着一个区队的女学员。 扑哧一声露出洁白银齿，盈峰教员也笑了出来，快步挽着另外两名尉官手臂，三人低声耳语走向一楼学员队办公室去了。 哨位上，泓又继续做着白日梦，踱着步子，哈着腰无精打采，盯着摆在大厅里的宣传栏，蔫蔫呆看，像个泄气的皮球。 不久，一楼走廊传来一阵女式军用皮鞋敲地声，走路掷地有声，就像要把所有一切都踩到脚下。哒哒咚咚，声音由远及近，拐角处又现出盈峰教员三人身影。早早立正，泓行举手礼。三名尉官也都做出了礼上的貌，一一举手还礼，盈峰教员点头示意，三人出了学员六队宿舍楼，消失在楼外的暮色中，包括那一声声的哒哒咚咚…… 奇怪的是来时为何未听到那哒哒咚咚之声。哨位上，泓论起高跟鞋敲地声与肾上腺素分泌的关系，显然成正比，声音越大，分泌越旺盛。但也带来极大副作用，让人心烦意乱，有一种深深的怨，莫名其妙的怒。 在戏剧《禁闭》中，萨特讲三个罪恶的灵魂，被禁闭在一间没有镜子的密室中，三个灵魂都看不清自己，想要看清自我的魂只能依靠他鬼了。但是，三个罪恶的灵魂各怀鬼胎，有懦弱的、有同性恋的、有色情狂的。恶魂彼此封闭自我，同时又相互“拷问”他鬼，恶魂时刻在“他鬼的目光”中存在，并受到审视与监督。想在他鬼面前表现出自我，也想从他鬼身上看到真实的自我，于是恶灵们相互扯皮、对抗、争闹，永无休无止。恶灵无法离开，也无法死去，就这样彼此折磨不休。 外门又响起一声声哒哒咚咚，三名女尉官不知何故又来了，泓立刻从椅子上起身，立正敬礼，以示礼节。 “老陈，不要敬礼了，敬礼一次就行了。”走在最后的盈峰教员还礼后，在哨位停下来，小声提醒泓。 “好，好的。”一副榆木脑壳状，泓蔫蔫答道，全然是朽木不可雕也。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班长和区队长都是临时工作，中尉上尉的军衔也是临时别上，一旦集训结束，大家都回归原单位，又成了同事，但作为礼仪之邦的一个分子，礼多人不怪麻。 关于礼节，班里个个记得滚瓜烂熟，这也是霖泉班长的最高要求。为体现军队内部的团结友爱和互相尊重，军人必须有礼节。军人敬礼分为举手礼、注目礼和举枪礼。着军服戴军帽或者不戴军帽，通常行举手礼。哨兵遇到女同志行注目礼欠妥当，举枪礼就更不对了。根据《内务条令》规定，第七十五条第一款，每天第一次遇见首长或者上级时，应当敬礼，首长、上级应当还礼。 第一次应当敬礼，并没说明第n次见面不能敬礼。也就是说，第n次见面可以敬礼，既然可以敬礼，作为一名新兵，行举手礼那是必须的。泓的举手礼妥妥没毛病，重要的是体现出礼上的貌来。 而重点在于后半句，“首长、上级应当还礼。”哨兵行举手礼，首长、上级应当还礼。在哨位上的哨兵，便也有所事事了，等着首长和上级的“应当还礼”，分明也是一种乐趣。 很快，一楼走廊又传来一阵哒哒咚咚，又出现盈峰教员三人身影，又是泓的举手礼，又是三名尉官一一举手的还礼，大家都做出了礼上的貌来。 “老陈，你烦不烦啊！” 鼓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盈峰教员再也按捺不住性子，嗔怒着大喝一声。 这次另两名尉官再也笑不出来，对着有礼貌的哨兵有的只是心烦意乱了。三人又出了学员六队宿舍楼，消失在楼外的暮色中…… 萨特在《禁闭》中主要讲述三个恶灵，伊内丝生前是邮政局的一名小职员，艾丝黛尔是一名巴黎贵妇，加尔森为报社编辑。剧中描述了这三个死后被投入地狱的罪人，当他们在地狱密室初始相遇时，彼此之间设防戒备，相互隐瞒生前劣迹。加尔森竭力要让他人相信自己是英雄，实际上他是个在二战中因临阵脱逃被处死的胆小鬼，同时又是个沉溺酒色，折磨妻子的虐待狂；艾丝黛尔掩饰色情狂的身份和杀婴罪责，诡称自己是个为了年老的丈夫断送了青春的贞洁女子；伊内丝则充满敌意地牢记“他人”的存在以求尽可能地包庇自己同性恋的往昔。 剧中，加尔森悟得地狱之中并无刑具的道理：“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最后，以加尔森无可奈何的一句“好吧，让我们继续下去吧！”，一言收场戏剧戛然而止。 人啊，总在坚持自由意志和受他人影响间备受煎熬。一想到盐咸地上四周高高的围墙，在热烘烘的大厅里，哨位前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泓不寒而栗。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