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以后
这个月做了很多梦。
清晨的梦境,诗歌般闪现又淡去。我像是眼睁睁看着储存卡上的数据被覆盖掉的人,不知所措地等待记忆消失。“真可惜啊/那些梦中的人生/被我用完即废”。“我能在睡梦中,进入濒临死亡的状态/那时候能看见,转世前的模样”。那些梦里的记忆真的是我的记忆吗,又或是我短暂地占据了别人的人生?对“梦”无限着迷。着迷于暧昧幽微圆融隽永之物。
有天早上梦见满天星辰,肉眼看得真真切切,整个宇宙的图景都装在心里。
有天梦见了迷笛的伙伴们,小学弟和他的玩儿乐队的吉他手学长在弹琴唱歌。
有天梦见在姨姥家遇到一只可爱的绵羊,一直抱着。
有天梦见飞机失事,一个朋友在飞机上。难过得不得了,后来终于醒了。希望在每个可怕的瞬间都能醒来发现是一场噩梦。
有天梦见自己站在巴黎的街头,终于见识了巴黎三百六十度转弯的过山车一样的轻轨线(莫名其妙的设想)。天气很好,明亮的欧洲的秋天,街边是暗红色的高低错落的小房子。我和伙伴沿着一个斜坡向上走,右手边是一家面包店,有玻璃橱窗和开向街边的贩卖窗口的那种,上面有带条纹的雨棚。大概是我想象中的法国面包店,也不知道真实的究竟是什么样子。我站在坡顶回头望,当时的感觉特别真实。还恍惚地想,梦想终于实现了啊,怎么忽然一下子来到巴黎了呢。后来把这个梦说给W,他说,坡度那么大的话,大概是在蒙马特高地。我说,那你下次遇到带坡的面包店,拍下来给我看看。他说,好,看看和你梦里的一不一样。
有时感到巴黎在向我涌来。不是因为谁去了巴黎,而是巴黎借由他们和我发生联系,并不断以若即若离的姿态在我身边出没,试图引起我的注意,但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像是一个持续偷偷打量你的人,你一看过去,他眼神赶紧闪开,假装东张西望的样子。前两天还看到一个友邻去了巴黎,拍了许多照片。巴黎的秋天,好美啊。
七号刚好是立冬。从一张合影起,我的冬天就算正式开始了,不知何时冰消雪融。我要到春天那里去,跑步过去。从这天起,跑到衣衫褴褛风尘满面也不可以停下来。
第二天看了一册绘本,安托万·马修的《方向》。主人公深陷于满是箭头的世界,始终在行走却始终迷失。忽而被抛在崩裂塌陷的大地上,忽而陷入难以捉摸的困境,被某种更高的力量玩弄于掌股。那是挥拳却无法发力的境遇,和你交手的只有风。立在虚无之地,天地间大雾弥散。
偲鼓励我说:没关系,你已经move on了!我打字:嗯。然后就不知再说什么。之前看《海边的曼彻斯特》,电影的调子与身体深处某个抽屉里的东西相和了,那句“I can't beat it”像细密的飞雪一样落下来。
九号睡到中午,醒来发现阳台外面是整个秋天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阳光明媚,空气澄澈,太阳下的一切都被包裹得温温暖暖的。站在阳台远眺,觉得视力都变好了。出去吃了午饭,回来想了想,决定出门了,江边的公园。工作日的下午,那里几乎没人。刚进公园就看见两个爷爷坐在江边练萨克斯,彼此隔得远远的,互不打扰,各自练习。我站着听了一会,然后往江边去。接近江边时不禁跑了起来(上次这样跑还是和谁一起?),然后骤然站定,傻眼了——太美了。怎么说呢。天蓝得,像是没有明天似的蓝,衬着脚下江水奔流,红漆栏杆格外耀眼。江对面是繁华的市区,高楼林立。那楼里的人事物一定都是高速运转的吧,但从江这边看,楼群静谧安然。货轮兀自驶过,偶尔拉响悠长的汽笛。大风刮过耳边,风声荒芜。
身上凉丝丝的,可又有阳光,并不感到冷。就吹了一下午江风。脱了鞋子坐在大大的木椅上数轮船:一艘,两艘,三艘……七艘……十五艘……三十三艘……四点钟,夕阳西下,天气转凉。站在码头中央,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向桥下落。很久才有一两个人经过。渐渐地,阳光变成橙红色,愈发柔和,愈发浩大,铺天盖地落下来,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万丈光芒里,一对老夫妇就拖着那长长的影子,手挽着手,向夕阳走去了。我看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夕阳好美。
陪伴好美。
孤独好美。
我爱日落的光,爱日落时天空的颜色,爱那走在日落里的世人。希望以后可以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看日落。希望身边有爱的人。
站在江水之上,给伽利略(我的伙伴)背茨维塔耶娃的诗: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著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 刺耳声。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著,颤抖著 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 你都懒得弹落—— 香烟遂飞舞进火中。
上次给家教宝宝分享说,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是在初中。那时候每周攒钱,算着日子去报刊亭买《格言》,四块钱一本,后来涨到五块钱。五块钱对那时的一个中学生来说,已经很多很多了。我记得杂志中间偏后的部分有几个板块,分别叫“太阳小说”、“月亮散文”、“星星诗”。这一首诗就是在“星星诗”栏目里读到的,配在后边的是整整一页的彩色插图,颜色烂漫绚丽至极。画的是一座黄昏的小镇,一个女孩倚在阁楼窗前,窗台有茂盛的绿植垂下。那幅画我后来在各种场合又画了好多次,成了一个小小的私人典故。每次遇到秋冬的温暖晴朗的黄昏,也总是想起这首诗和这幅画。其实现在回头想,远非多么惊艳的画和诗,但只是因为见得早,在记忆里翻滚打转了许多年,参与了走过的路,所以变成了节点般的存在。这种珍贵不是因为事物自身如何,而是因其已经混同缠绕成了人的一部分。
那天从江边回来,赶上晚高峰,但觉得那时挤晚高峰也是好的。挤在热热闹闹的人群里,看看别人,就知道自己没多特别更没多重要。一路上想着,这样好的天气,算是上天的馈赠吧?真让人感激啊。那样的状态下,要是天气再扰人,可就太难熬了。
天气冷了。天气一冷,就总要想起各种支离破碎的场景。热水在冬天里和在其他季节是不一样的,在冬天,水龙头和花洒中流出的热水,是可以造梦的,可以带人回到某个或隐或显的场景中去,可以把往事和故人带到脑海中花火般闪现。我喜欢天气转凉的过程,在这过程里知道冬天要来了,圣诞要来了。圣诞一到,心里自有大雪纷飞。冬天多好啊,洗澡时站在小小的浴室里,单是热水就能带来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冬天让幸福变得多容易啊。盛夏吹着空调也舒服,但躲避暑气总显得凉薄,不如冬天靠一片暖气或捧一碗热汤面时的熨帖和温柔。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在呼出的白气里绽一个笑,在寒冷里掬起温暖,好像这样才更接近“幸福”二字的质感。
今天晚上去图书馆的路上,下起了小雨。白天和夜晚交接的时间里,天是昏暗的宝蓝色。路灯亮起,可一切更加迷蒙,眼睛什么都抓不住。眨着眼睛用力望,看得见的东西,也好像都被罩上一层光晕,四周氤氲着一股“就是无法明晰起来”的氛围。想起《恋爱的犀牛》开头:“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明白了。对啊,是黄昏,而非夜晚。夜里灯光可以亮如白昼,而黄昏时分的灯光则全无用处,只能任暮色四处流淌,任人们行走在暮霭的迷障中。
去江边那天,读的是吉本芭娜娜《哀愁的预感》:“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活动活动手脚、身体、大脑,希望自己相信:这种努力坚持到底,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一个突破口。虽然没有任何保证,但在我的信念中,还是想坚持到那一刻。小狗死的时候,还有小鸟死的时候,我都是这样挺过来的。只是这次尤甚。日子就这样无望地、如在灼热煎熬中枯萎般地流逝。我每天都在祈祷:不要紧,不要紧,这样的日子总会有尽头。”
事情在好起来。其实本来也没有多糟。
这个十一月,比起上一个,不知道哪个更好一些呢?
17.11.14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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