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止庵谈科塔萨尔：无尽幻想、有趣至极、作家宝藏
《南方高速》是新经典继《被占的宅子》之后出版的第二部科塔萨尔短篇小说集，也是科塔萨尔最负盛名、最受期待的代表作。
科塔萨尔在中文世界有很多死忠粉，不读则已，但凡读过一两篇的，通常都对他重度着迷。
“难以想象没有科塔萨尔的生活，就好像一切都没有了乐趣。”
“太好看了~把我对短篇的恐惧症治好了！”
个个读者都是他的痴迷患者。
10月14日，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格非和著名学者止庵在北京三里屯PageOne书店，为我们带来了一场精彩至极的对谈。
格非：这是我最近五、六年来，读到的最好的小说
新经典出了《南方高速》寄给我以后，我差不多两到三个星期把这本书看完了，也是补了一个课。
我觉得有两种类型的作家，一种类型的作家，比如博尔赫斯、马尔克斯，他们的作品之间有高度的统一性。马尔克斯早期的作品就能看到他非常成熟，只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打磨得越来越晶莹剔透。博尔赫斯也是。
还有一类作家，会在各个层面、各个方面展开他的探索，包括幻想性跟现实性之间的关系。我原来读科塔萨尔的时候觉得他是幻想类的作家，但是我没想到，读《南方高速》的时候，你完全不知道他第二篇小说会怎么写，我觉得太让人吃惊了。科塔萨尔是一个宝库，他的变幻不定，特别迷人。他的探索不管是内容、故事形式、社会风貌，包括叙事技巧，都不知疲倦，他永远在探索，这个给我带来的震撼非常巨大。
今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作家，都在悄悄地摹仿他，悄悄地利用他的资源，对于很多读者来说，他还是一个有待去猜的迷。在这个情况下有很多人不一定是摹仿，但跟他的写作建立了很多联系，比如最近得奖的石黑一雄，石黑一雄最早的成名作《长日留痕》写英国管家的作品，而你在《南方高速》里面就可以读到《为您效劳》，你会感觉到这是石黑一雄作品的微缩版。
我感觉，科塔萨尔可能是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略萨这些人的结合体，这些人涉及到的东西他都涉及到，比如我们刚才说的幻想性，比如说对现实政治的那种强烈的批判，包括对历史的关注、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拉丁美洲的孤独，所有这些东西在科塔萨尔的作品里面非常清楚。
但科塔萨尔不只是体裁、写作方法的多样。我建议大家翻开《南方高速》，推荐大家先读其中一篇，我太喜欢了，这个恐怕是我这么多年来，可能最近五六年来读到最好的小说，叫做《追寻者》，以查理·帕克为原形，写一个吹萨克斯的爵士乐手的故事，看了之后我非常感动，久久不能平静，我第二天上课给学生讲了两篇小说，其中一篇就是《追寻者》。我觉得这个小说有一种力量，迫使你在读完这篇小说后，还要再重读一遍，想要重新来看待里面的人物、感情、故事。
有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他书写社会生活的技巧非常丰富，第二个是在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他两个都写。《科拉小姐》我在看了以后也觉得特别奇妙，怎么第一人称还可以这么处理！他用第一人称写，不分段甚至不分句，但人称指代却不断地变化。这样的人称的探索非常有必要，而且我不记得哪个作家这么写过。
科塔萨尔真是一个非常好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我非常认真地读了《南方高速》，受到多方面的启发。这个作家我恐怕还会找其他的书来看，对我来说也是非常大的震撼的题目。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更接近博尔赫斯，我把科塔萨尔也认为是一个哲学家，他有他的哲学。但是博尔赫斯来表达他的哲学观念的主要是书籍，科塔萨尔不是，他直接从现实感受，从这种感受性里面看到这种虚无。看到这种虚无怎么办？科塔萨尔会在对现实的思考里面，直接呈现出温暖的一面。我在读《万火归一》的时候，读到角斗士，读到办公室的三角恋情，你会听到电话线里面不断的报数字，太奇妙了，这是一个极其充满想象力的，我觉得人类历史上没有出现过这种类型的小说，但是你读这个作品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所安慰。你读《会合》的时候，当这些人像朋友一样终于会面了，死了无数人，然后大家抽一根烟突然有了片刻的宁静，你会觉得生活存在过，我们的任务就是证明我们存在。
而《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我觉得非常迷人，这个短篇里面非常多的内容太精彩了，它相对比较抽象，自己构建了一个世界，克罗诺皮奥和法玛是什么东西我们也不知道，每个人的行事方式和对世界的看法都不同，有很多暗喻。在来之前，主持人说你和止庵能不能录这个作品里面的一个片断，我们俩没有商量，但是选的片断是完全一样的，就是《雨滴的粉身碎骨》这一篇，写雨滴怎么从窗户上落下来，有些雨慢慢聚集，然后承受不住重量掉下来。还有一些另外的雨滴，它直接打到窗框上直接落下去，一秒钟没有耽误。有的雨滴遵守一定规则慢慢坠落，有的是自杀式地下去，然后他说再见雨滴，再见悲惨的雨滴。我觉得这个作品极其精彩，里面涉及到一个作家高度的对现实的概括能力，你不但穿透了这个现实，看到别人没看到的东西，还用了你魔法般的能力变戏法，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科塔萨尔在这当中表现出的悲悯，这几百字的超短篇太精彩，是一个作家高度的概括力。
止庵：科塔萨尔先把小说写出来，我们再慢慢活到他的小说里
科塔萨尔是一个经典作家，对于经典作家我们有两种态度，有一类可能就让它在书架上摆着，不一定看它。还有一类经典作品是你要拿下来看一看，因为它可能比我们自己正在写的或者比未来要写的还要新，科塔萨尔属于后一类作家，他是一个常读常新的经典作家，特别体现在《南方高速》这本书里面，我前两天写了一个推荐语，我说这里面有两个科塔萨尔，其实这里面有无数个科塔萨尔。归纳起来，他和很多我们说的经典作家有所不同，虽然他这个人已经过世三十多年，但是这个人还活在我们身边，他比我们真实的维度还要多。
我们很难说科塔萨尔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比如说魔幻现实主义这种词，比如马尔克斯或者略萨，科塔萨尔跟他们不太一样。科塔萨尔的作品，我们不能完全把幻想和现实截然分开。有的时候他好像是研究写作技巧，但是你读着读着会发现这其中远不止是写作技巧。比如《科拉小姐》，讲一个小男孩生病，有一个护士照顾他，这个小孩母亲也在身边，这个小说至少有四个第一人称放在一起写，非常自然地由一个转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乍看是一种技巧，但实际上它已经超越技巧。
这是科塔萨尔看世界的一个方法，与其说他是技巧上的方法论者，还不如说他是观察世界的方法论者。他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看世界，所以才出现各种各样的作品。你看这篇不知道下一篇怎么写法。而且有的题材非常非常小，真的微不足道，包括《南方高速》，但他能写得像史诗一样。《南方高速》实际上是堵车的经历，但是对他来说，我觉得这个就是史诗性的作品，因为把整个人类的历程都写到里面。
这里我特别想提到一点，马尔克斯这样的作家，对我们来讲他们是上一个年代的，他不是我们身边的一个人。可是科塔萨尔确实是我们身边一个人，因为他这种无穷尽的看世界的方法，里面有好多种是我们现在正在看的，可是我们看的没有他清楚。比如一个人准备从事写作，想了多少年，精心准备，结果翻开《南方高速》或者《被占的宅子》，发现科塔萨尔已经写过了，写那么好，算了，我不写了。过去说“拍案惊奇”、“古文观止”这种编书时候用的话搁在他身上特别合适。
科塔萨尔这里面有好几篇小说确实非常感动，包括《病人的健康》、《科拉小姐》这样的小说，非常非常动人，你读完之后觉得人世间这么点微妙的情感都让他写到了。可是如果你想脑洞大开，我觉得世界太乏味无聊，我想看这个世界怎么不一样，你看他《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里面全是非常稀奇古怪的一些想法，很短的故事能想到你根本想不到的地方。
科塔萨尔确实是什么都能干的小说家，可以写短的，也可以特别长，可以非常复杂，也可以非常简单，所以对这样的作家只能敬畏。
科塔萨尔已经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拉美作家，应该算是一个世界作家。他跟马尔克斯或者是略萨有很大的区别，就是他的作品没有很切实的土地跟现实之间的关系。对科塔萨尔来讲，这个现实世界不是具体的那个现实，而是整个我们这个世界。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先把这个小说写出来了，我们自己慢慢活到他的小说里面去，像《南方高速》，堵了好多天，堵到有人谈恋爱，还有死了的、逃亡的……今天堵车这个事成为全世界一个公害，这时候我们发现，原来他早就写过这个事，甚至比我们任何一场现实中的堵车更严重。
书里的小说，很多题材你会觉得根本没法写出来，比如《万火归一》，一开始讲一场角斗，然后写现代，好像是两个舞台，怎么把它合成一个故事？他写的太好了，真是万火归一，所有的事情都归到一个地方，一看就是天衣无缝、水到渠成，这是一种能力。好像科塔萨尔永远是一个从零开始的作家，在写任何一个小说的时候他都是从不可能的地方出发。
在科塔萨尔眼里，这个现实世界对他来说特别没意思，但如果再看一眼的话，会发现其实里面有一些东西蠢蠢欲动，这些东西可能会有意思，但是我们大家不注意，所以他要给这个世界一点意思，这可能是跟我们今天的读者最能够投缘的，因为确实我们的生活就是挺没意思，我们老说脑洞大开，这个词经常被大家用，为什么脑洞大开？因为我们眼睛看到的东西没劲，如果我们看到这个世界太好了，根本来不及看，那你干吗还要脑洞大开呢？
我个人推荐先从《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看起，太好玩了，他塑造了一个世界，这个小说完全可以跟博尔赫斯抗衡。
我自己觉得读科塔萨尔，最大的一个意义就在于，我确实想遇见一个比我聪明的人，比我智慧的人，我想见见高人。科塔萨尔，追不上，我最佩服这样的人。生活中庸人太多，所以我们才去读书，我们实在受不了现实才去看书，各方面他都应该比我高明，我就觉得有意思。就跟交朋友一样，孔子说“无友不如己者”，你得交比你好的人，我觉得“无友不如己者”，读书就是“无读不如己者”。
本文由新经典 此刻工作室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