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的三次方加三的二次方
1 好诗在音义俱有立体感。如《祖母》首句:"她的清晨,我在西边正憋着午夜。"且从音看:"她的"t、d连读(可谓准双声),"清晨"半韵(可谓准叠韵),状似悠然; "边""憋"b声近呼,"憋""夜"叶韵,"在""正""着"z声连锁,"我""午"w声遥应,既拟情之吃紧,复貌思之玄渺。再从义看:前半句写祖母居湘,后半句写"我"客游德国,"清晨""午夜",时差颠倒,构思近于"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我居北海君南海"等,而出语清新,是今人口吻,无陈言之弊。十三字皆寻常语,当真"词近旨远"。若换作庸常写家,不免敷作数行,添上许多形容,既坏时空跳跃之想,又无声韵钩锁之妙:则意味尽失矣。 2 他这一转身,惊动了天边的一只闹钟。/他这一转身,搞乱了人间所有的节奏。/他这一转身,一路奇妙,也/变成了我的父亲。——《父亲》 天下事守法如闹钟,人间事均循节奏,唯有父亲是一个错乱音符。父亲的行为带来了与世事的刻板运行迥异的乐曲。 3 木曽山に流れ入りけり天の川 ——此诗虽短,却有吞吐宇宙之势,日语古诗中不乏此格。 4 史蒂文斯有名言:"Death is the mother of Beauty"(死是美的母亲)。 荷尔德林《许配里昂》中有一句话,极为相似:"Der Tod ist ein Bote des Lebens"(死是生的信使)。 5 William Waters:里尔克诗歌中的虚拟式邀请读者同时设想两种相反的可能性。 可参看Verhagen:句中否定(sentential negation,如not happy)不同于词中否定(morphological negation,如unhappy),前者促使听者建立两个心理空间,同时设想-并-否决某一可能性。 6 我曾写过:"我甚至无法虚构另一个我的生活,/像里斯本的那位深度梦者。""里斯本的那位深度梦者"便是佩索阿。想来佩索阿也有和李贺相似的癖好:翻寻旧典,搜罗异事,凡有感动,即恨不得为之代作一首。虽云拟写,终寄己情。 7 与西文"body"等对应的不是"身",而是"形"(或"形骸")。 8 Specialization without universalism is blind. Universalism without specialization is inane. (专而不通则盲。通而不专则空。)——Robert Ernst Curtius 9 我们的所有知识可以贯穿起来:奥尔巴赫和钱锺书都受维柯影响;钱锺书和张枣都可以作为比较文学的案例;张枣是本雅明所说的“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的一分子;本雅明跟奥尔巴赫认识,还相互通信。 10 西方传统一方面有极端的“疑”——类似笛卡尔那种,一切无根据之物我都不信——一方面又有极端的“信”——“因为荒谬,所以相信”。 中国传统缺少这样一种张力。也就是说,它的理性和信仰都不彻底。 11 细究康德之思想,可以觉察到一矛盾:他认为思想上应自由而行动上应听话。荷尔德林以“Tatenarm und Gedankenvoll”(贫于行动而富于思想)形容德国人,并非空穴来风。然而,这恐怕并不是德国人的特性,因为在许多地方、在许多环境下,我们的“Gedanken”(思想)都无法转化为“Taten”(行动)。 12 或曰:通常认为语言是工具,哲人海德格尔却认为,语言是人的存在的家园。 按:语言是工具,与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并不矛盾。人是通过人、工具、世界的关系(这关系俗称工具的用途)来认识工具的; 经由工具,人以某种方式与世界打交道,世界的某部分也得以向人显现; 经由人、工具、世界的关系,一个新的世界组建了起来,该世界便可作为存在的家园(好的和坏的)。 此说也可以得到海德格尔的验证:为明“在世之中”之旨,海氏首举“器具”为例。而“家园”,通常也是人们使用工具建造的。 人既使用工具,便为工具所使用; 同理,人既使用语言,便为语言所使用。心为言役,每与形为物役等;工具可为人之主宰,语言亦可缚人于无形。 海氏论器具,称,唯不知器具之为器具时,器具之器具性方臻其极。则不知语言之为语言时,语言始成存在之家园也。 (以下为“滑稽”四则) 13 张枣高蹈,造作,刻意制造悲剧色彩;又油滑,悲剧为聪明抵消。不及特朗斯特罗姆诚挚,扎实,分寸感始终如一。 14 与宇宙相比,庄子太没有想象力了。 老实说,我更喜欢惠子:“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这是克莱因瓶;“百尺之锤,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是微分;“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这是积分;“今日适越而昔来”,这是时空旅行…… 15 爱情是世界上最大的邪教。 16 生命是宇宙的病毒。 (最后是“假正经”) 17 身,心也。反其身即反其心也。 物,事也。物有所不知即事有所不知也。 事理犹物理,故以水之无纪喻事之罔极。 行事犹行路,行衢道者不至也。 礼主异,恰似阴阳之分; 乐主同,正如刚柔之应。 德位相称,事机合节,善莫大焉; 物失其位,动不应机,祸将至焉: 故君子正名以断位,察几以顺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