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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何塞和他的异教徒女友
最近打工的越南餐厅老板发短信告诉我他的妻子觉得我不适合这份工作,很遗憾不能让我继续做下去了。于是我在连续几周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不间断地做Pho、baguette、rice paper roll、收银拖地洗碗擦橱柜之后有了难得的休息日。我做了一份丰盛的早餐,煎鸡蛋番茄焗豆加两片涂了黄油的烤吐司。早上阳光不错,我端了咖啡拿着一本书走到阳台上,决定索性好好享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假期。
何塞冲我一笑,“欢迎加入失业者联盟。”
我笑了笑,在他旁边的躺椅上坐了下来,阳光透过树叶晒在身上很舒服。布里斯班的天气终于可爱了起来。
何塞是穆斯林,六年前爱上了一个姑娘,他家里因为对方是异教徒不同意,于是两人,用动听的话说是私奔,其实就是用仅有的积蓄买了两张飞往另一个半球的机票。此后两年何塞和女友一路搭车旅行,在沿途的农场牧场饭馆里打工,挤牛奶喂马放羊,9月份到卡布丘遇到草莓丰收就去农场里采果,赚到一点钱之后再接着上路。就这样两年他们也差不多把这个国家走了一圈。
我们时不时从何塞口中听到他那段波西米亚式的日子,没有钱和固定的住处,大部分时间都过得颠沛流离。他们经常填不饱肚子,早上睁开眼不知道这一天能否吃到一顿像样的饭,也有时候走了一天晚上睡哪儿都没有着落。他告诉我们刚来不久的一天晚上他和女友无处可去,两人兜里剩下的钱已经用来买了超市里打折促销的快过期的三明治。在分着吃完这个据他说美味极了的三明治之后,他们走到公园里,向一个流浪汉借来一条被单,一起挤在一条长椅上裹着被单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
打工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去Bundaberg,在那里他的女友被一个农场主性骚扰,幸亏他们及早离开。在别的地方他们也经常遇到农场主或中间商克扣薪水。有些农场附近的旅舍承诺提供工作机会,但入住之后久久没有开工的消息。在冬天这些旅舍房间里冷得要命,洗澡也没有热水。
但据他说这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你知道不论在哪儿、发生什么她都在那里,对她来说我也是如此,而我们所需要的也就是这些。”
有时两人晃悠累了就到附近的图书馆,把背上高过头顶的双肩包和睡袋放在椅子旁边的空地上,到饮水台把水壶装满,各自找来喜欢的书坐在一起读一个下午。
这样过了两年之后他们决定稳定下来。于是两人在这个国家最喜欢的城市布里斯班住下,用打工剩下的钱租了一个房间,和几个背包客、学生共用房子里的卫生间厨房和阳台。但是住下来没多久他们就开始发生争执,为不同的作息习惯、为看球赛还是电视剧、为不工作时去哪儿度假而争吵不断,直到两人都已精疲力竭。几个月之后他的女友飞回了自己的国家,而何塞留了下来,并在之后的四年一直呆在这个城市里。他搬了家,还找到了一份收入稳定的油漆工工作,每周四到周六在城市里上班,周一一早开车去Gold Coast做另一份工,周三下午回来。几年下来他大概赚到了一笔钱,现在在一所大学里读学位。最近一段时间他辞掉工作正专心准备接下来的几门考试。
你很容易被他吸引。他说起话来充满热情,以同样的热情他跟住在这栋房子里天南地北的年轻人讲他独自一人爬山爬了一晚上的故事,讲他搭车时遇到的隐晦表达想跟他发生“进一步关系”的中年司机,讲他和他的女友。从他的话里你能感到他对这个世界有强烈的好奇,而同时又极其漠不关心。在讲自己经历的那些艰辛离奇的事情时,又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们曾经聊起过他的家人。
“我不怪他们,”他说,“我们都被自己成长的环境、经历的事情所限制,到了某个年纪建立起一套自以为独特和稳固的理论,作为指导自己生活和评价别人的依据。你很难说一个人可以真正理解另一个人,他自以为理解的往往只是自己心中那个人的投影。”
“这对你们好像不是问题,我是说你和你的女友。”
“这么说吧,在我从小生活的地方人们每周五去清真寺礼拜,其实就像她的家人每周日去天主教堂祷告一样。我们的区别来自不同的地域、文化和长期以来的生活习惯,宗教只是一个入口。不同的宗教其实指向的是同样的东西。”
花园里的树随着风前后摇摆起来。这座城市的天气有时让人感到冷漠又任性,阳光退去之后就刮起强风。不过这些树大概早就习惯了。
“你还爱她吗?”我很想听他怎么回答。
“这很奇怪。我仍然能在每天的生活里看到她。我坐在阳台上喝咖啡的时候会看到我们在公园里一起醒来的那个清晨,我开车去Gold Coast的路上看到我们背着睡袋和双肩包走在达尔文通向凯恩斯的公路边,我在餐厅里坐着时,从服务员身上也能看到她。
何塞看着花园,阳光打在树叶上呈现出许多斑驳的白点,在风中时隐时现。
“有时候我仍能感到某种幸福,好像她还和我在一起,只是以别的形式。”
他站起身来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们分手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我们发现我们只能那样相爱,只能通过对自己冷漠和残忍来爱对方。而当我们决定不再对自己冷漠之后,我们好像都无可避免地在意起日常生活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那些东西带出我们不同的成长背景和观念,我们变得疏离,大概同时也庸俗了起来。”
几天前他告诉我他的女友要结婚了,哦对,是前女友。她在facebook上发布的结婚照很美,雪白的婚纱,精致的头饰和洋溢幸福的笑。但我想在何塞心中,最美的她大概出现在她提着挤满牛奶的长桶时沾着泥土和牛奶的脸上,出现在图书馆里她坐在双肩包和睡袋中间看书时专注的神情里,和那个公园的长椅上一起醒来的清晨阳光照在她脸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