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

按理说，我这个人本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可这一次，为许知远破例。

事情起因是许知远在「十三邀」第二季的节目中采访了马东，后者已经俨然变身为部分网友心目中的大陆综艺教父。整场访谈下来，我看到两个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在面对新技术带来的时代洪流时选择以不同姿态切入。当然，对于对方，彼此可能都存在一些误解与困惑，而这次访谈就是把两者限定在一个特定的时空中去碰撞，试图理出些微头绪。

奇妙的是，几天之后，这场在我看来纯属知识分子亲切交流的访谈节目突然发酵成火药味十足的两军对垒，而硝烟弥漫的战场就是从来没有消停过的朋友圈。不仅如此，连久未露面的俞飞鸿也不幸躺枪，被冷落有大半年之久的访谈视频立马被刨出来任意剪辑再配上不负责任的文字，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个油腻腻的中年猥琐男人性骚扰全民女神的故事，供大家在酒足饭饱砸吧砸吧嘴后顺便声张一下宇宙正义，达到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愉悦。

作为一个多年追随许知远文字的读者，我并不是不接受他被骂，只要骂的有道理，对我来说也是一记警醒。但我很难接受的是，那些毫无来由捕风捉影的谩骂，更不能接受骂他的人里面可能十之八九既不知道许知远何许人，也没有完整看过访谈视频。我不太理解，文化大革命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这年头还有人迫不及待表态，习惯性站队。你要问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他们一定啪一声朝你脸上甩来链接，标题为「调戏俞飞鸿初夜，满嘴“性、情爱、潜规则”，许知远这代中国老男人们有多丑陋？」，声称有图有真相，细节翔实，不容抵赖，一股捉奸在床的豪情壮志扑面而来。

2001年开始为FT中文网撰写专栏，出版过17部作品，2014年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点名拉入黑名单，其作品不得在大陆出版，策划过「单读」、「单向街」、「十三邀」、「东方历史评论」。一夜之间，却因为一篇莫名其妙的文章突然变成你们口中不堪入目的中年猥琐男人。好的，我终于明白许知远为什么一直忧伤了。

仔细看了几篇网络讨伐檄文，风格如出一辙，以煽动性的口吻刻意讨好读者，鲜有理智分析，只有断章取义，充满着狭隘、偏颇与谵妄。可能，这就是作者眼中大众喜闻乐见的语言风格。明明是一场推心置腹的真诚交谈，硬被扭曲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阶级对立，配以耸人听闻的标题，满满套路。我也不是不明白，信息爆炸时代嘛，讲究眼球经济，哪怕是儿童片的内容都要冠以三级片的标题。像许知远那样认真采访俞飞鸿的视频哪里有人要看，加上性、情爱、潜规则就不同了，点击量暴增。

我试图理解许知远是如何触犯众怒的。有很多人批判许知远过于清高，文人匠气太重。问题是，文人清高难道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吗？从竹林七贤到陈寅恪、王世襄、张爱玲，试问哪一个不清高？那么，为什么文人大多清高，很有可能清高就是他们的硬通货。正因为清高，才使得他们能够与普罗大众拉开一段距离，保持头脑清醒。当所有人都为皇帝的新衣欢呼雀跃时，还能有一两个异类站出来说出实情。就算是和你我打成一片的马东、高晓松，我猜，他们也只是在镜头面前把自己的清高小心翼翼折起来收好了罢了。他们是聪明人，有所为有所不为，收放自如。相比之下，许知远确实有点蠢，不懂得如何对这个时代曲意奉承，硬要用自己背上的芒刺到处乱戳，惹得一身腥。

有人评价许知远对马东的采访是全程尬聊。确实，作为一个常常为旧时代唱挽歌，固执坚守文人传统的知识分子，对于当今社会而言，许知远的存在就是一个大写的尴尬。老实说，在看过对马东的访谈后，我有认真考虑许知远的那些忧伤是否已经变成一种不必要的多虑。这对许知远个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悲哀，但对于整个社会却是幸事一件，因为那意味着我们不必再去啃那些艰深晦涩的思想巨著就能拥有明辨是非的判断力，意味着人类思想水平的一次集体高潮。然而通过这次谩骂，我突然意识到，你看，许知远这类人虽不讨喜，但确实有存在的必要。

关于「奇葩说」，无意诋毁，有一段时间我也是就着节目下饭。令我困惑的是，我搞不清这到底是一档添加了娱乐元素的辩论节目，还是一档以辩论形式呈现的娱乐节目。估计部分观众只看到了他们颇具戏剧性的表演，而没有看到支撑表演的严密理论逻辑。我们可以轻易复制他们夸张的说话方式，但要获取其知识体系却远远不是靠看一档综艺节目就能实现的。或许，这就是许知远的焦虑所在。马东只是为观众备了一桌斋菜，看上去全是大鱼大肉，吃到嘴里发现都是豆腐。而许知远又过于迫切想要让大家都赶紧吃上肉，却全然不顾我们孱弱的消化能力。可能，这就是两者的区别。

我总在想，如果马东看到网络上这一片甚嚣尘上，他会跟许知远说什么呢？他会不会凑到许知远耳边，悄悄地说：你看，我跟你说过的吧，这个世界有95%的人都只是在活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