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长大的孩子

姐姐五岁之前，都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因为家里没人带。最开始我爸妈忙农活，就把我姐姐放在地里，有时候放在垄台上，有时候放到垄沟里，有时候放到地边荒草丛里... 所以我姐经常生病，午清半夜高烧不退，我妈抱着她走几十里黑咕隆咚的山路去镇上医院。后来找了大仙看，说是放到地垄沟挡了黄大仙的道，而荒草丛其实是年久失修的坟头，鬼神怪罪起来，就让我姐姐生病。 其实我姐被带走的真正原因是我爸妈打架，七八个月的姐姐爬过去咬我爸，我爸失心疯一脚把她踹到炕稍，又从炕上踹到地下，姥姥来把姐姐带走，是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后来我爸哄骗我妈，说生了儿子再不打架，于是就有了我，可惜我仍是女孩。 我出生第三天，妈妈就背着我下田去插稻子；种玉米的时候，她就把我放到牛车上；下雨了，就在牛车板上和地上铺一层塑料布，我躲在车辕子的斜坡底下；我会爬了，他们除草回来发现我已经爬到地里把苗都薅光了。 我小时候身强体壮，即使直接被放在坟头，也从来不生病。倒不是因为我吃了什么好东西，而是吃了很多“灵丹妙药”。我一两岁，姐姐就被接回来上小学。那时候我妈会买很多常用药备在炕立柜里，我姐趁着爸妈上地，帮我爬进去，把药拿出来当零食，姐姐把糖衣含掉，剩下的药就让我吃。我大把大把的吃药，像偷吃仙丹的孙悟空，傻呵呵的也不觉得苦，如果进了炼丹炉，说不定我也能练出个火眼金睛。 姐姐上学后，我就被带着上地，有一次在长条地，爸爸把牛车栓到了老龚家坟地的树上，他们就去地里干活了。长条地垄弯弯曲曲，从这头望不见那头，我爸妈去了很久也不见回来，我跑到坟地里摘花，忽然发现大牛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掉出来一样，头歪在树上，鼻孔里喘着粗气，我仔细看了一下，牛头被缰绳缠的死死的，大牛快要不行了。 我慌忙跑到路上大叫，可是爸妈听不到，我又拐到岔路口，看到过来了一个男的，赤着脚，裤腿子挽起来，肩膀上扛着铁锹。我也不管认不认识，是不是村里人，就大喊着，喂，救命啊，我家大牛要窝死了。 那男的听见了，就跟着我跑，好一会才帮忙把牛从树上解下来。我爸妈来了，跟人道了谢，那人说都是一个村的，谁看了都得帮忙。还多亏你家丫头，这么小就知道喊人帮忙了。那天晚上我爸妈表扬了我，说我立了功，救下一头牛，相当于救下半个家底了。 东山地里有很多坟地，村里的坟地都是按家族来的，彼此隔得很远，相互独立，坟地四周是茂密的落叶松，偶尔参杂着几棵常青松。奇怪的是别的坟地我都不怕，唯独怕自家的坟地，可能因为里面埋着我的奶奶。 其实奶奶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怕她的，她和我家没有来往。即使我和姐姐去她家玩，再饿她也不会给我们饭吃，只会说外屋地有面瓜，拿去吃吧，我们看着上面的绿豆蝇，也就忍忍饿算了。就有一年冬天，她给我们肉吃，肉埋在炕上的火盆里，她给我姐我姐不要，我不懂事，都吃了，长大后才听我姐姐说烧的是死老鼠。小学时我奶奶死了，一口棺材停到西头的院子里，棺材上描着各种图案。那是我第一次看死人，其实也没看到人，只看到棺材，棺材前面的案子上摆着高高的馒头，苹果等祭品。后来四娘家的孩子都去抢祭品，我一个都没要，心里想着我才不占她的便宜。临要拜别的时候，我爸让我去跪，我不肯，他把我按在地上，我气的哭了。我凭什么跪她？她没带过我和姐姐一天，还因为我和姐姐是女孩唆使我爸妈打架，看我们饿的捡人家扔掉的地瓜皮也不给我们饭吃，我叫她一声奶奶已经够冤枉了，我凭什么跪她？ 她死后的冬天，我陪着爸爸去烧过一次纸，只觉得坟地里阴森恐怖，树枝放佛把天空都遮严了，后来就再也没去过。第二年春天，我去挖野菜，鼓起勇气从坟地前的大路上路过，结果坟地里忽然传出两声低沉的叫声，吓得我把菜篮子一扔，扭头就跑。后来还是我妈陪我去捡的篮子。再后来，我都是绕路走，再也没经过自家的坟地，好在我是女孩，不用入那块坟地，不然死后也一定不开心。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爸妈经常带我去开荒。把长条地偏坡上的灌木都割掉，放火烧山，把荒坡开成小片地，再把小片连成大片。一片沟塘子地，加上两边的荒山坡，种植面积立马扩大两倍不止。开荒真累，但是对于我来说却很好玩。爸妈挥汗如雨，我跟着调皮捣蛋。第一年，我在灌木丛里找洋剌罐；第二年，我在荒草堆里找野花和蕨菜；第三年，我在烂树栅子上逮天牛；第四年，我沿着玉米地垄沟捡榛蘑。 有一次中午，我太累了，就在地头睡着了，我爸回家喂牛了，我妈去山坡上开地了。等我睡醒了，发现爸妈都不在身边，我叫了几声，也没人应，就大哭起来，心想着爸妈真的不要我了。我从小特怕爸妈不要我，我知道他们想要儿子，而我是女儿，如果他们把我丢了，应该就会再生个弟弟了。即使我夹着尾巴做人，我乖我听话，他们还是把我扔掉。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害怕，我甚至怀疑我爸妈根本不是爸妈，他们是鬼变得，养着我只是想把我吃掉。那我亲爸妈是谁呢？是不是已经被鬼吃掉了呢？ 这时候我妈回来了，她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害怕。她说她去给我弄好吃的了。然后捧出一个大叶子，里面包着一捧红彤彤的托巴（蓬虆），她说你看，我给你买了草莓。我问她是哪里买的，她说就在大路上。那时候我没吃过草莓，还真的以为那甜甜的小果子就是草莓。吃了“草莓”，我就不哭了，也完全忘了爸妈不要我或者爸妈是鬼变的臆想，心里终于踏实了，爸妈还是要我的。 等我上了寄宿的初高中，一年很少回家，只有假期的时候，穿着妈妈的衣服，爸爸的胶鞋，裹得跟个老太太一样上地干活。村里人有的说，六婶你家孩子真懂事，学习好还帮忙干活。我妈就谦虚的说她啥都不会干。如果遇到嘲笑的说，六婶你家燕儿啥都不会去了也是白搭。我妈就怼回去说：不会啥不受啥累。 有一年暑假，我爸妈在三等地薅豆地草，我实在不愿意干就蹲在地里磨洋工。我把地里的节骨草一截一截的掐的稀碎，或者在沙地上找到漏斗形的老倒窝，把捞到抓出来再看着它屁股冲下的拱进沙地里。我妈说要是你不愿意干了，就去别处遛遛吧。我顺着稻池埂子往下走，发现很多稻池口都被大雨冲开了，形成一个个深坑。路过一个坑里里边啪啦啪啦的响，我心下欢喜，知道有鱼，直接折了一条柳条做成鱼串，进去摸出20多条鲫鱼，最长的有一扎多长。 拿着鱼回来，正好雨又下起来了，我们收工回家。我爸套牛车，我妈披着化肥袋子内胆的塑料布，把我护在怀里。我听着雨珠打在塑料布上的声音，看着远方树林里和稻田上泛起的水雾，感到有一团火从我的后背蔓延到胸口，我问我妈冷不冷。我妈反问我是不是冷了，又把揽着我的手抱的更紧了。 这几年我离开了家，已经有十几年没站在自家的地头上。听说农村鼓励退耕还林，爸妈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又都种上了松树。反正我爸妈老了，粮食又不值钱，地少一点也没关系。那些年一点点从自然里蚕食出的土地，到最后又还给了大自然。 日月循环，地里长大的孩子也终将老去，尘归尘，土归土。有时乘着风，有时顺着水，无论飘到哪，到最后还是回到地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