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陈小手》连环画 |
小粉桥兄的《邂逅集》 |
换来的杂志 |
我是在连环画上第一次看到“汪曾祺”三个字。刚上小学,1984年的某一期《连环画报》发表了《陈小手》,朱新建绘画。原作者和绘画者,两个名字都记住了。
读初中时,学校距乡里的新华书店大概两公里。书店只有两间店面,四个摆放书的木柜。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封面落满尘灰的作文选、红墙纪实文学及养猪养鸭种棉花织毛衣的书。图书摆放的位置,半年也不会有变化。即使这样,也时不时想去看一看。偶尔,一个卖过期杂志的会到校园里来,他铺开一张大大的塑料布把书摆上去,身后扯几道绳子,像晾衣服一样把书挂满了一面墙。学校还会组织学生订杂志。有一天晚自习,从借来的语文学习刊物上看到封二有“汪曾祺”的照片,心里忍不住小小的激动。书里选了《虐猫》,谈《虐猫》创作体会的文章,还有一篇关于他少年时代读书的短文。为了这三篇文章,我决定用一本《天方夜谭》向同学换这本杂志。
“汪曾祺”成了刻在心里的一个名字。越是找不到他的书越想看。读高中了,从《中学生语数外》上看到一个阅读文段,《天山行色》里的《南山塔松》,认认真真地抄在笔记本上。
买到的第一本汪曾祺著作是《草花集》,很小的一本书。还记得那个书店的一半是饭店,两个书架上的书都浸透了油烟味。不知道老板是要卖自己的藏书,还是书店生意不好改行了。在密密麻麻的书丛里找到它,还担心老板说“哦这是我自己的书,不卖的”,就像“戴车匠”讲起他的竹根壶。事实上并没有,我问多少钱,老板翻过来看看封底,“四块八”。就这么简单。《草花集》放在教室课桌的抽屉里,每一篇都看了很多遍。
读大学之后买书就方便多了,新出的《矮纸集》,再版的《汪曾祺自选集》,都能在书店买到新书。他的集子里有不少重复的篇目,也无所谓。
很多年后,可以在网上买旧书,没想到竟能把汪曾祺生前出版的所有著作买齐全。当然有易有难。印得多、出得晚的很容易买到,《邂逅集》等,不但贵,也罕见。向一位朋友请求过,能不能把他的“宝书”借来翻翻,人家很为难,也只好算了。
后来翻网上的拍卖纪录,发现网友小粉桥曾拍得一本初版本的《邂逅集》。那本书卖了710块,2005年的710块。在网上发消息,问小粉桥兄有没有可能为我复印全书,他认真地回复道,六十多年前的书,纸页酥脆,复印完恐怕就要散架了。又向他请求,那么,可不可以把书借我看一看?我愿意先付押金。这位南京的网友说,不用押金,可以借。没多久就收到了包装得像巡展的文物一样的书。很小很轻,出乎我的意料。
此前,我曾根据北师大版的《汪曾祺全集》,把《邂逅集》中的八篇小说录了电子版。以初版本比较,才发现全集中的《复仇》《老鲁》《鸡鸭名家》,也是1980年代作者修改后收入《汪曾祺短篇小说选》的版本。怕损伤到书,小心翼翼地以初版本对照电子文本,一字一字地改,核对两遍,竟然花了三四个月。寄还书时,担心出意外,请快递小哥保价一千块,他诧异地看了好久这纸页发黄的小册子。
《邂逅集》的初版本中其实是有不少误植的,有一段时间,很希望能精心校几遍,以原貌再出一版。因为我了解,汪曾祺的读者里,盼望拥有这本小书的为数不少。
2008年,有一家出版社愿意这样出,差不多做了一年,排出校样我看了四五遍,一直想请黄裳先生写个序。《邂逅集》是1949年巴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的,1946—1948年,汪曾祺在上海待了一年半,与黄裳、黄永玉交往最多。黄永玉的文章多次提到这段经历: “朋友中,有一个是他的学生,我们来往得密切,大家虽穷,但都各有一套蹩脚的西装穿在身上。记得他那套是白帆布的,显得颇有精神。他一边写文章一边教书,而文章又那么好,使我着迷到了极点。人也像他的文章那么洒脱,简直是浑身的巧思。于是我们从霞飞路来回地绕圈,话没说完,又从头绕起。”(《太阳下的风景》)“那时我在上海闵行县立中学教书,汪曾祺在上海城里头致远中学教书,每到星期六我便搭公共汽车进城到致远中学找曾祺,再一起到中兴轮船公司找黄裳。星期六整个下午直到晚上九、十点钟,星期天的一整天,那一年多时间,黄裳的日子就是这样让我们两个糟蹋掉了。”(《黄裳浅识》)
终于鼓起勇气,冒昧地给黄裳先生写了一封长信。为了尽快达到目的,还说书已完成三校,只等新序。一周之后,就收到了回信。
建新先生:
收到您的来信,受到很大的震撼。知道曾祺的知音不止一二人。我那篇《也说……》竟很快为您所见,并及时作出反应,也不及料。您设法重印《邂逅集》,极有必要,可为曾祺很好的纪念。命我作序,几经考虑,应说的话,在《也说……》一文中都说过了,此集中《老鲁》一篇,曾全权由我改定,已在《故人书简》中说及,事隔多年,记忆已迷离,也无从回忆,想如随意作序,必成无聊的“时文”,还是不作了吧。为免误刊期,只好直言相告,方命之处,望能谅解,并致歉意。您的来信热情真挚,读后不能忘。谨谢。
匆复,顺祝
春祺
黄裳 上
09/1/22
2008年12月22日,黄裳先生以给作家苏北回信的形式作了一篇长文《也说汪曾祺》(2009年1月11日发表于《东方早报》,后来被苏北的《一汪情深》用作序言),我写给他的信里,特别提了一下读后的感受。至于他回信说的“《老鲁》一篇,曾全权由我改定”,大约是不准确的,1948年11月30日,汪曾祺致黄裳信中嘱其修改的文章是《赵四》。
这个再版《邂逅集》的计划最终也未能实现。2012年9月,在外地出差,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的那个上午,忽然从微博上看到黄裳先生去世的消息。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自私的念头:唉,有一天能把《邂逅集》印出来,也不可能寄给老先生看了啊。
几个月后河南文艺出版社接受了我编一套十册汪曾祺集的方案,《邂逅集》亦在其列,仍循当初的编选方式。2016年,《邂逅集》才真的变成了一本书。我找到了南京网友小粉桥兄的电话,打过去,仍是旧号码。讨来地址,第二天快递去一本《邂逅集》,无端地觉得这才算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