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滇讀詩記 之 廿九
自墨江向昆明。高下起伏爬坡下山交替出現。古人說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如今的路上沒有長短亭。只有高速公路一程一程的休息區仿佛有類似的作用。每每見到前面的車子倏地一下拐了進去。似乎倦鳥投林找到了依靠。看到這樣的情景我想起張愛玲那篇《公寓生活記趣》。那是現代文學在城市中尋覓詩意不多見的傑作。
她寫電車“回家”的情形細致入微。飽含情感。全然不似寫人物那般涼薄:“我們的公寓鄰近電車廠。可是我始終沒弄清楚電車是幾點鐘回家。‘電車回家’這句子仿佛不很合適--大家公認電車為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字有著無數的情感洋溢的聯繫。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吧。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車裏的燈點得雪亮。專做下班的售票員的生意的小販們曼聲兜售著麵包。有時候。電車全進了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著白肚皮。”
這段文字只能原封不動地鈔下來。祖師奶奶的文字功力了得。能從天上看見深淵。從一切她想看到的地方看到詩意。電車回家。如今的我也在回家路上。讀淵明的半首《歸鳥》。似乎也是這樣的意思:“翼翼歸鳥。晨去于林。遠之八表。近憩雲岑。和風不洽。翻翮求心。顧儔相鳴。景庇清陰。翼翼歸鳥。載翔載飛。雖不懷游。見林情依。遇雲頡頏。相嗚而歸。遐路誠悠。性愛無遺。”
林文月先生屢次在文章裏談一個美國學生的認真提問。問這歸鳥該是單數還是復數。林先生也認真。四處查找資料。來回答這個見仁見智的疑問。不過我覺得這鳥究竟是單數還是復數並沒有那麼重要。就淵明藉此寫自己的回家之旅來說。我更傾向於這隻鳥就是淵明一個人。以及和淵明有相同相似經歷的人。在順應世俗和忠於內心的兩難選擇裏。淵明略有掙扎地成為歸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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