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引【一】

五年的时间，究竟可以发生多少事？

不过生死。

原未曾想在这日子口儿祭出一篇悼念，可还是写了。2012年本就写过一篇，寒假回家时大致看了看，写得简直不太成体统。直到近日每天下午的阳光毒辣到好像时刻都提醒着我回忆回忆那个明媚到残忍的午后，才发觉五年的时间恍然已过。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五年来我一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践行这句训诫，日子过得不错，反正也不太开心。

【一】

悼念的对象是外公。

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夜，我在外公的房间歪着，翻看他的藏书和报纸。他顺手捋出一张，上面印有一首歌的简谱。还记得那首歌的调子，无论之后听见箫声琴声也总是会联想到的悲苦调子。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坐塞上时听茄声入耳恸心酸”。

外公对这首歌寄托了相当多的情感。会用几近原始的呼啸来唱，会用萧呜呜咽咽地吹。嗓音洪亮却老迈，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几乎可以闻见老朽的气息。末了，他对我说，他这后半辈子就爱这么一首歌，希望我可以在他未来的葬礼上弹给他权当送他最后一程。

那个晚上给我的印象太深。虽说他的死亡发生在十数年之后，当时却不得而知，只感觉喉咙发紧想翻白眼，囫囵一声算是应了。这曲子简单得紧，稍加练习即可习得，之后也未忘。只是死亡来得迟，迟到两个人都没有闲暇去讨论音乐和诗，迟到模糊了那个雨夜祖孙之间的约定，关于死亡和丧仪——其实也就是忘却。

若是生命可以制成帧帧胶片回放或快进，从这个雨夜开始吱吱哇哇地快进十几年，或是以此时此刻为起点倒退个那么五年，看到的画面应该是一具安详的遗体，竟比死亡前的面色强了许多，躺在缝隙均被鲜花填满的棺里，孝男孝女跪了满地，长孙泣不成声地为祖父开光——开眼光，看四方；开耳光，听八方；开鼻光，闻五香；开手光，写文章；开脚光，升天堂。最后一句之大恸，接着悲声渐渐在人群中响起。再把镜头拉向匍匐其中的少女，也就是我。她好像还在咀嚼着刚刚词汇的押韵，又突然联想到红楼梦中王熙凤为秦可卿操办丧仪的一章。之后回了神，对自己的思想隐隐感到可怖。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被忙不迭的丧仪礼节淹没。她也没有挣扎多久，继续低眉顺了眼，跟着人群为棺内人铺上层层香花。她盯着他的脸。

——她想起来了。幼时关于抚节悲歌的约定，她全部想起来了。她忘了十余年，在最后关头想起来了。

…

以上，是我每每一宿清梦过后从心底慢慢泛上来的潮涌。结局当然是琴没弹成，却没有懊悔也不是遗憾，想起那个雨夜还觉得能有一份被带到土里的默契实在不是一件恨事。这件事没有对家里大人讲，一直觉得这是个君子之约，以琴会以诗会，萧琴合奏笑傲江湖，怎能为外人道。

只是若每逢清夜便弹一曲，是否还能够渡你入梦。

【二】

每个家庭的历史若被有心者拿来写写，便不啻为一个国家的微观史料。只是这种历史有时太过露骨，反而会生生揭了所谓盛世一统的短儿。

外公一生宦海浮沉——最后虽然算是浮了上来，却也将中年时代沉到了为官为僚者最难堪的境地。平步青云时因为为人太善人不忍欺，硬是被提拔到同龄者难以企及的高度，而落魄也全因一心为善，在那个人人自危、因口实落罪的时代选择了保全同僚而将前程彻底葬送。暮年时更是一派祥和，只是狂乱年代之后人心便不大向古，不太懂得善与懦的云泥之别，但好在还是备受尊敬全身而退。

以上全非他亲口所说，他的吏僚生涯永远对晚辈三缄其口。但在我耳中他的人生早已经过八方考据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只是在我本人出生之时，他赠我一醒字，似乎包含着对人生所有的顿悟和叹惋。

然而我便不大清醒了。

因为是善终喜寿，惆怅歌哭中隐隐透着安然的神色——所有人都抓住了外公生命中最后的时日用一种笨拙的、不得要领却饱含深情的方式申以孝悌之义。而我之前之后依旧是一个没头没脑的高中生，嘻嘻哈哈混日子，除了那两位数的数学成绩也没有什么烦恼，一群朋友天天自娱自乐。每天晚上揉着笑到泛着潮红的脸回到家里之后，极度的欢喜与内心极度的寂静便开始撕裂。外公的离世倒并未给予我多大的打击和离愁，却让我确确实实树立起了一条明晰的人生观：人间苦短，红尘极乐，爱恨不要赧于出口——谁敢说几十年的光阴漫长。人生之长恨水之长东，所有的挚爱与遗恨一经选择便不可逆流。我们虚度今朝以待来日，禁锢欲望以求福报，对生命永远欠缺勤勉和坦诚。无法预知终极大限于我们而言是不幸也是大幸，亦是场豪赌——人间滋味尝尽是否依旧能够从容奔赴死亡。

当初无力回天的时日，家人开始依归宗教与信仰。竖了药师佛塑像请了高士开光，偈语因为当初被教导着要时时念诵，那字字梵音到现在还背得出。每天凝望着那悲生悯死的庄严宝相，刹那间觉得世间无一处不是苦海泛波。人间凄惶，世代惶恐，俗世的磨难摇身变成大限之人所渴求的福祉，焚熏的香雾生生将清净屋堂染成修罗道场。外公从来都是旁观着一切的操办，可是后来对这龛中的金身竟有了乞怜的神色。贪婪地攫取最后的运数和寿命，负隅顽抗不足以形容其各中的骇苦。

【三】

以下全是些碎念。

每次和外公吃饭，看他平静地斟满酒盅慢慢呷着，旁边播着美国之音（我童年时期朦胧的政治认识的全部来源，可惜从2014年10月起已经停止对华广播）。因为我出生得晚（外公去世时已经84岁），因此死亡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已经很具象，小小的脑袋里思考的全是生死问题，惶恐又豁达。看着外公细细品味每一餐，便不由想到一个人最后的一餐究竟是个什么机缘、他自己是否意识得到、意识到了又是怎样的心情。

只要预设了一个期限，迟早都会到来。外公最后一次上餐桌吃的是一碗素面，也是我看着他吃的。之后便不大正经吃饭了，多靠营养液剂。最后的零食是去世前两三天突然想吃央着去买的冰棍（民间怪谈，将死之人想吃冰的，便不大好了）。

“有些事我都已忘记，但我现在还记得”，写得好。

那天妈妈留了个心眼没让我去上课，便去了医院。我望着妈妈平素十分挺拔那些天却有些憔悴的背影，蓦地悲从中来。那是2010年6月20日上午九十点钟，照理外公应该刚刚洗过澡（他坚持不说洗澡说沐浴，因为觉得洗澡很老土），带上眼睛读书看报浇浇花。我走到外公房间，因为之前卧病在床，房间中文墨的气息已经全无，打开窗子也除不掉缠绵病榻留下的那一股子酸涩气息。我把他的萧拿下来吹了一会儿，空旷的房间似有回声。我怔了怔，突然轻轻地喊出声——“姥爷？”

中午十分外公已经陷入了弥留。家人心疼我让我先去吃饭，说什么晚上有的忙了，别让孩子饿着。在医院旁边的面馆坐定，想起之前吴倩莲演过一个杀手，每次任务完成之后都要到一个面铺吃面。有一搭没一搭想着，一碗面吃得还算圆满。回医院的路上还在周围到处瞧了瞧——

初夏的城市，路上的人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所有人都在选择奔赴。官吏商贾、贩夫走卒，即使生命的前程再黯淡也会选择不止息地前进。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只不过想让自己活得好一点久一点——幸运的是他们都活着。

回到病房之后的事情就不想多说了。遗体被运走、病房迅速空出迎接下一位受苦的人。回到外公家里，长明灯已经亮起，亲朋以最大的速度被召唤而来。若此时外公的魂灵顺着灯火的指引拾级而上，看到的不啻于一个盛大的宴会。

【四】

我站在深冬高岗上鸟瞰满眼赭黄的山峦。苍穹辽阔，偶过飞鸟，天地间好似一个巨大的囚笼。

这是外公的故里，辽阔版图的一隅。姥姥等了三十多年，终于在冢里等来了丈夫的骸骨。儿时外公教我背十年生死两茫茫，如今死生契阔又重逢，想是再也无所畏惧了。

外公家乡的坟冢我去过三次。与本族的亲眷葬在一起，山脚下便是村庄，此时已经升起晌午的炊烟。我很欣赏他们对死亡的认知。山上是魂灵的栖所，山下便是肉胎的载舟，人们在节日里敲锣打鼓将魂灵引渡回来与他们共襄宴饮，又在夜晚提着灯火将他们送走。因为坚信往生的族人能够消弭生者的苦难，所以总会觉得没有什么能成为与他们沟通的蕃障。

无法想像当初十余岁的外公怀揣着怎样的想法与心情离开这里，投身于伟大事业的建设当中。少年心性应该很少念及遥远的死亡。之后也没有荣归故里，也没有衣锦还乡，却因为知道这里终将会成为他的长眠之所，心里总是有绵密的底气支撑着他不必因为担心身后之事而凄惶终日。故晚景安详。

…

至此我们在世间的缘分就已尽了。曾经说要活到看着我成为母亲的老人，注定永远成为他的历史和我的历史，终有一天，我会发现自己业已经年未想起过他。

往生恨恨，浮世欢欢。

—2015.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