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记
(一) 没有人住的院子,老得很快。 房屋的大梁会崩出一道道缝,檩条会被落叶压弯,椽子会长下数不尽的窟窿,瓦片会被雨水冲乱。荒草遍地。只有小动物从惊恐中缓过来,在院子里来回跑动,宣告这里尚存有生命的气息。我不敢想象眼前的老院子,在一代代人远走他乡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夜里,睡在三十多年工龄的砖炕上,不断从地底下传出来“咚咚”声,似梦似醒,似真似幻。第二天一早向老岳母求证,她说房后栓了一头驴。我本来惊喜地以为我听到了刘亮程所说的树根向下生长的声音,不曾想是驴蹄子蹬地的声音。那种声音像心跳,只是没有规律,像挣扎,只凭空那么一下。想必那头驴也憋着一肚子不痛快的事——想起天亮又要下地干活就蹬一脚解解恨,想起挨过的鞭子就蹬一脚解解恨,想起一辈子只能跟一条绳子过就蹬一脚解解恨——这着实委屈了它。也许它什么也没想,无聊起来一脚又一脚,顶多算撒癔症。也许是蚊子盗它的血,下意识拉动腿上的皮子。是我,想多了。 老人家说,舍不得搬,毕竟三十多年了,有感情。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就变成了家。感情是一物一草一水一花,是再熟悉不过的狗叫声,是抬头一院子的星星。 这个老院子住了很多次,从来没有留意过那口水井。一个早上,打开井盖,往下探头,竟看见了自己。银色的水不停晃动,凉气直冒。我把胶皮水桶伸下去,足足有七八米。摆动几下,水桶满了,提上来是黑亮黑亮的水。这水解渴,这水养人。一口水井恐怕是一个院子最灵动的地方,也是一个院子最深的烙印。许多年以后回家,总会不经意问上一句:井还在吗?好像一院子的根都长在那里,好像一院子的人情世故也都出在那里。 (二) 这时,跟老院子熟悉的人都睡了,只剩下一个陌生人坐在夜晚里。 一个人一直往后退,就会看见一副副陌生的面孔。那是不同时期的自己。他们喜怒无常,总希望在迷惘的漩涡里自救,或者被施于他救。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海的一部分,后来发现自己是一座座孤岛。无论巨轮还是小船,经过,却从不停靠。他们因为目标而蒙蔽了自身,像追逐鱼饵的鱼,一身的鳞片为了刮剃后下锅,而不是作为波浪的一部分,反射夕阳。 我是一个一直向后退的人,一直退到这个院子里,再无其他地方可去。于是,开始收集。 我发现人类是最固执的动物——他们对幸福的追求几近疯狂。在这个最难定义的事物背后,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承载。在比较中,我们学会了自娱自乐,甚至自我沉溺。 我发现等级是最愚蠢的发明——它把我们牢牢固化在单调无比的模式里——一切向上的就是好的。 我发现一路走来,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不是时间带来的死亡,而是年月和方向带来的差异。在差异里,一些人假装孤独。如果无法包容地看待一切,理解便是一句空话,一句客套话。 我发现嘲讽多源自于自我否定。嘲讽另一个人的失误和失败,多数是否定自己敢于这样尝试,或者试图将曾经居于同等弱势的自己涂抹掉。 我发现我在思考,而我本来不想以这种方式回应这个老院子。 放弃爱,我们走进深渊…… (三) 人会把一些日子挑出来,扔在跟前。在无法瞭望的时候,看着它们在一起碰撞,又散开,像扔了一把坚硬的石子。 这些石子从哪里来,来自于哪一年哪一月,都无法知晓。 我的兜里总是揣着一把这样的石子。我把它们扔在老院子里,便再也不管了。 偶然的一天,我朝它们望了一眼,它们都在。只是一半已经陷进了土里,像刚刚发芽,也像刚刚被埋下。我想不管怎样,它们要在这里生长了。它们会开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我都无法知道。人过下的一些日子,是不问美丽与收获的。它们是你的日子,跟其他日子无更大区别。但是它们又不太一样。它们总在你心里或者某个部位里滚动。你能感觉到它们。你能感觉到活着。 人,也许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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