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呼啸而过
文 | 戴文子
我幻想着若干年后回望这段时光,你们口中的青春岁月,看着它在一条不可逆的生命轨迹里匍匐蜿蜒,短时间的霓虹闪烁,长时间的碾轨轰隆,都不留情面地呼啸而过,如一架深埋黑暗之中的地下铁。
这座城市终于在我将离未离之际开通了规划于上世纪末的快轨一号线。寻龙分金,跳不出阴阳八卦。一锤一镐间蓦地打通任督二脉,沉睡的潜龙今朝觉醒,喷炎吐珠,地动山摇,湮没掉多少不能被载入历史的荒唐旧事。我幻想着那万人坑里无数的孤魂野鬼,只能从这一刻起伴轨而眠,再无宁日。
翻过天桥,深入地道,买票进站,投币进闸,站在有风穿过的候车区边缘,自己瘦弱的身躯即将作为第一批乘客钻进这个仿佛会飞的铁皮盒子里。两元硬币的车程,或坐在浅绿色的座椅上发呆出神,或拉着头顶的勾环做着有规律的颤抖,或倚靠在冰凉的玻璃上注视窗外,精致明亮的灯牌广告在漆黑的隧道里流转。
从工农广场到工农广场坐满一圈,头顶的城市车辆熙攘行人如织,挂在他们脸上的喜怒哀乐都与我无关。停车靠站,厢门开合,裹挟进来的都是冻彻骨髓的湿冷阴风,南辕北辙,虎啸龙吟。
在青春需要一个载体的时候,地铁恰如其分地出现,具备了它所有的幽暗、漂泊、迷惘、潮湿、不安。某种意义上二者相辅相成,同样都有一张倔强寂寞而又一意孤行的脸。原本那些走在街上样貌明朗的少年,那些闪耀着生动侧脸的少女,仿佛一站坐在地铁里就开始怀想自己的过往心事,变成沉默不语、气质清冷的青年男女。
一个不快乐的少年,爱上了地铁的暧昧与疏离。它的气味,就像一个修长手指沾有烟味的阴柔男子,又像一个锁骨凸瘦气质清冷的冷艳女子。这种既暧昧又疏离的杂糅美只能寄生在黑暗中的铁轨,一旦浮出地面,就会在日光之下蒸发殆尽。
我们隐没在汹涌的人流中,收拾起自己的眉眼表情。所有人都掩藏去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无一例外都已支离破碎、千疮百孔。但在这带着我们奔赴不同站点与人生的狭窄车厢里,我们原本汹涌不息的离合悲欢大小心事,都在此刻显得无比安宁。
午夜场放映结束,返回的方式从步行变成了地铁。彼此幻化成黑夜里比烟花寂寞的生命,像缺少日光直照的某种植物,疲倦、沉默、洁净、阴郁、隐忍,散发着龙舌兰或者野蔷薇一般的气息。肩挎布制背包,双手插袋挂着耳机,手机屏幕上跳烁着孤独柔和的光,安静地听完一整张专辑。
任何拙作的言语都被省略,湿润轻缓的鼻吸弥漫在车厢里。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一直听下去,没有尽头,没有结束,没有终站。有的只是深夜清澈的风,霓虹路灯折射在车窗上的明灭暗影,以及那深海游鱼一般静谧美好的内心,觉得余生如斯足矣。
这样的踽踽独行,早已宛如一场午夜花事凋零褪去,惊心动魄,令人黯然神伤。就像地铁终有始末站台一样,我们最终都迷失在深海时光的彼岸。
一年后,我离开了这座城市。我所在的小城没有地铁这种交通工具,我再也没有乘坐过地铁。离开对某种熟识的交通工具的使用,就如同对一座承载了太多丰厚回忆的城市告别。当青春不再需要地铁作为载体的时候,或许便是它开始苍老的征兆;而我们所有的欢愉与忧伤,都遗存在那一节安静幽深的地铁车厢里,不留情面地呼啸而过。
二零一七年七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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