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 冻龄女神
发表于《ELLE》2017年6月 ——————————————
冻龄女神 By 夏笳 百岁生日那天早晨她揽镜自顾，看到前额上竟冒出了一根白发。 心里一阵慌乱，她忙凑近了仔细看，看清镜中人依旧明眸皓齿，肌肤紧致，不见一丝皱纹。多年来她始终小心翼翼与衰老斗争，从十一岁月经初潮直至今时今日，不敢有一天懈怠。从饮食起居到医学美容，从中医保养秘方与最新科技手段，玻尿酸、肉毒杆菌、激光射频、抗自由基、人造荷尔蒙、干细胞培育、端粒酶整合、线粒体移植…… 但以意逆天，终归有败下阵来的时候。余生几十年中，她将会无可避免地渐渐老去，白发增生，皮肉松弛，弯腰驼背，眼窝深陷，就像她的母亲。 母亲是在一百二十七岁高龄时离世的，如今绝大多数人都能活到这个年岁。只遗憾母亲生得太早，科技进步追不上她衰老的步伐。生命最后五十余年里，她始终是佝偻干瘪的老妇模样，沉默寡言，眉眼低垂，像是对这世界有所怨恨。她后来变得很怕去见母亲，怕触碰她稀疏白发下干瘪的头皮，怕注视她光秃秃的肉色牙床，怕闻到洗刷干净的衣服下隐隐透出的衰朽气味。帮母亲洗澡时，她用春葱般的指尖托起那对皱缩如破口袋的乳房，像抓着一个已不再有任何生命特征的物件。洗完澡出来，她反复搓洗双手，敷上玫瑰色营养膜，却总觉得手背上已长出暗色老人斑。 但这次却不是疑神疑鬼，白发千真万确，像一根针扎破美丽肥皂泡。她知道自己是逃不过的。人终有一老，就像人终有一死。 为什么人要活那么久，却不能青春永驻？她不禁怨恨那些延长人类寿命的科学技术。古时候人活到七十岁就算是高寿，从衰老到离世，就像花朵凋零于一瞬间，甚至还能从中生出一点诗意与浪漫。但如今，人类最大的困扰就是如何面对这漫长得近乎无法承受的老年期。它就像阴郁的雾霾，笼罩在每个人眼前，也笼罩在心头。每个人都尽其所能维持年轻状态，好与这样一个不体面的世界保持距离。不努力抗衰老的人就像抽烟、肥胖、不修边幅一样受人歧视，在自暴自弃的同时也给别人造成不愉快。许多公共场合明令禁止衰老者进入，媒体也小心回避与之相关的影像，或者贴心地打上马赛克。只有各种广告中肆无忌惮地展示衰老图片用作负面警示，每一幅都比母亲的模样更令人心惊肉跳。 她想起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时的情景。母亲一直昏睡，只有床头的仪器还在滴滴嗡鸣，一只满是皱纹和斑点的手露在白被单外。她将那只手握在自己手里，感觉到这团皮肉下残存的最后一丝生命气息。等了大半天，母亲终于将眼睛微微张开一道缝隙，似乎是看见了她，便对她咧嘴一笑。那个有些古怪的笑容就这样留在母亲脸上，也一直深深镌刻在她脑海中。直到现在，她依然不明白那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也许她离明白的那一天也不是太远了。 想到这里，她叹一口气，用镊子将新长出的第一根白发拔去，扔进垃圾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