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写给二十五岁的我
嘿,你。
老实讲,我已经不太记得你的样子。
但我记得你是不太爱惜自己的:嗜辣,喝很冰的啤酒,抽烟抽很凶,看起电影和书来常常不眠不休,而且,对不可能之爱有莫名的执迷。
倘若你我相顾,我想我已很难正视你——你太文艺了,令我汗颜。
十年前,你给我写过一封信,对十年后的你自己(也就是我)提出了很多问题。
它们当中有一些至今无解——时间也许可以磨蚀和疗愈,但它何曾给出过答案?
而另外一些只关乎事实的,我想,我应该可以回答你。
摇滚已经离我很远,恰如躁动与愤怒已经离我很远。
现在我听一点民谣,宋冬野,张悬,陈粒。你看,我的口味清淡了许多。
你最心爱的LeonardCohen已经在半年前去世,那一天我哭了很久。
我知道他对你而言意义重大,他呢喃沉郁的唱腔曾代你发出彻夜的哀鸣。
何其谦卑而羞怯,何其激越而苍老,暗蓄的爱意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决堤,但它没有决堤,直到最后也没有。
老科恩不在了,世界于我,终究又变暗了一些。
我不再坚持每年重温《红楼梦》和《乱世佳人》,睡眠也不像从前那样好,如果凌晨醒来,就会难以入睡。我最大的噩梦不再是沼泽和尸体,而是月初还完信用卡后,账户余额为零。
我现在不常穿白衬衫,因为它显胖而且难洗,我比你重了五公斤以上,是一个需要懂得藏肉而且惜时如金的中年妇女了。
十年了,我搬过很多次家,旧衣衫扔了好些,仅存的也只是压在箱底,等减肥成功再穿。
是的,做一个“真正的成年人”太难,社会对成年人另有规训。所以我只打算做一个朝九晚五的“成年人”,此外的时段,我仍然笨拙、懒散、有一点厌世,而且毫不精明。我的生活不是《猜火车》,我无法像EwanMcGregor那样牛逼哄哄地说“我选择不选择”。我选择了,有所保留但也有所妥协。
村上春树写得好,“诗人二十一岁死,革命家和摇滚乐手二十四岁死。只要过得此关,暂时便无大碍。”
青春灼灼,太过滚烫,分分钟摧枯拉朽,逢佛杀佛。
所谓中年人,哪一个不是劫后余生?其后,齿增岁长,不过就是这样了。
你啊,从未年轻过的老少女,我知道你是如何变成了我的。
二十五岁,你常常走去宿舍的楼梯间吸烟,对于未来,你毫无把握,但却有所期许。如果真有虫洞,我希望能够穿越过去给你一个启示,告诉你:你将在四年后戒烟,六年后结婚,而八年之后你会有一个女儿,她肤光如雪,而且非常非常地爱你。
二十五岁,你曾认真地考虑过死,因为你陡然发现人生毫无意义。你找到出路,仅仅因为你是一个耽于逸乐的人,最终将一茶一饭视为最浅表也最本质的修行。浅表取代本质。浅表即是本质。其实,说到底,也无所谓浅表或是本质。
二十五岁,你通过了博士生资格考试,很快将致力于把自己修炼成第三种人。
二十五岁,你将在这年夏天开始小说《九幽》的书写,这次写作将耗费你九年光阴,去年冬天,它出版了。
很偶尔地,我会想起你。想起你和你不可得的爱人。那是何等无谓而必要的痛楚啊。
但你的痛苦不再困扰我,它们是你的私产,你的负担,你甘之如饴的虚境与狂想。
你这样尽兴地挥霍掉了我的青春,我很感谢你。
但我不再是你了,毫无疑问。
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但也没有更糟。说到底,它自始至终只是一枚浮游在宇宙中的孤独星体罢了。它也是有限的,有它不可逃避的宿命。
而世界很大,这十年间,浮光掠影地,我去看了看。
我见过托斯卡纳的日出,喝过京都的酒,二十六岁前你从未见过的海我替你看了一遍又一遍。
米兰,我在圣玛利亚修道院斑驳墙体上看过《最后的晚餐》。岁月、尘埃、战火和信仰的速朽,都未曾磨蚀掉的,耶稣基督悲伤而温柔的脸,是至善。
佛罗伦萨,我在乌菲兹美术馆看过波提切利所绘真人等身的维纳斯,从泡沫中诞生,浮起于爱琴海当中,肤如脂玉,发如黄金,神情如孩童而身躯是艳妇,是至美。
巴厘岛,我在乌鲁瓦图断崖上抽过两支烟,暴烈日光下沉静的大西洋,无悲无喜,吞没好的,也毁蚀坏的,是至真。
还有,那么多年来,你一直想要与心爱者同去的苔寺,我也替你去了。
碧潭畔静听雨声,嘈嘈切切,何其顺忍,又且何其铿锵。
我的先生和我的女儿,都是很温柔的人,我深爱他们,“绝对不可失去”的那种爱。
上一次我出差回到家,洗了澡,湿着头发坐在书桌前工作,听到身后有动静,一转头发现是象宝抱着电吹风一步一步挪过来,电源线长长的,像尾巴拖在地上。每一次小别重逢,我最享受的是跟她四目相对的时刻。她眼中的思念、眷恋和爱意,复杂、汹涌然而不可言说,该时刻,她的眼睛是无与伦比的宝石,敌得过世上所有黄金。
然而,不论深爱到何种程度,我想告诉你的是,婚姻不可能定义你,正如生育不可能定义你。但梦想可以。
近来我在读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传记。
行为艺术之母高烈度的人生,读来有时颇令人窒息。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是威风凛凛的,并且,几乎是不老的。
我想,不论此刻我是如何安于世俗的幸福,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心里仍然有一点梦想的火。这大概也是我仍有勇气给你写这封回信的原因吧。
光阴过去,无所谓杀,你已消失,由我取而代之。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终于写完这封回信。
愿我们灵肉舒展,不舍昼夜。
2017-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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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写给三十五岁的我
嘿你,今天是我(也就是你)二十五岁的生日。
外头刮好狂野的风,而日头猛烈,耀花眼睛,正是北京独有暴戾天真季候。
我虽生逢五月,性情中反倒温顺少,乱暴多,我不觉这有什么好或不好,写在这里只不过是因心里如此分明地知道。
一个人一生当中能与自己几度相见,哪怕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已很应该欢喜的。
今晨我起床,闻见自己身上烟味好重,走去洗了一把脸。
你呢,呵,你三十五岁了,有没有戒烟,或是吸得更凶?你吸烟时想起今后多些,还是想起往事多些?
这感觉真诡异,我知你不能与我答对,却有好多问题想要问给你。
我想知,二十五岁时你已明白的事已见过的失望每一件也令你自觉苍老,二十五岁你已知世间原无好坏,而人生其实并无意义,但你活下去只因你晓得生之为生是连追问也不应该发出也不应该有,那么十年间又发生些什么,而你的心境还能够有多苍凉呢?或者你存心要令我大跌眼镜,你竟然学会信望与爱了?既然说到爱,我也好想知道你是否已经有一个女儿,她有没有很爱你,会不会有时候你跟她都穿花布衫面颊抹油彩黑头发结成小辫子插白羽毛一道扮印弟安人?是否你仍然每年必定拿出半日看旧电影《乱世佳人》,还有在接连数个暑热的午后歪在沙发上读一遍《红楼梦》前八十回,一边喝冰镇银耳羹?
是否呢,你仍然不能够停止见证,女子细弱之生存。
二十五岁,你认为人类最糟的发明是塑料,而最好的发明是黑色锃亮三角钢琴。
二十五岁,时光潮退却,你生命中有些人离开,有些人留下来,他们当中有人为你熬姜汤会放进整整半袋红糖仅仅因为爱你。
二十五岁,爱过几个人了,你想你再快乐也不会太快乐,有时你也写小说如同写情书,一边写一边忘记。
十年后你看到这封信,内心会有惊动么,会有酸痛么?
是否你仍沦陷于科恩的暗嗓子,仍中意柯本的灰色毛衫,会不会看到有人玩直排轮仍会在心中暗想“我玩得好过他太多”?
是否你仍保留旧时衣衫胜雪,破洞仔裤仍然每年从箱底翻出来穿两回,不是因衣裳有几好,只是你穿它的时候好年轻。
是否你仍偏好重口味,夜半走去街头吃烧烤也会得同老板讲加多干辣椒粉,而啤酒要够冻够凉?
你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吗?你的心会不会其实依然幼嫩?而它里面是否仍有一个举着斑斓手鼓的吉普赛人?
你是否坚定,是否温柔,是否最简单的东西已经可以满足你的所需?
你是否有好宽大眠床,夜夜安睡,已不再梦见沼泽和尸体?
是否你仍喜欢白色衬衫,衣橱中一件又一件,而你清洗它,你清洗它成为一种疾患?
光阴过去,无所谓杀,而我要消失,由你取而代之。
我未与你谋面,但我是这样爱你。
而你可以从旧相册中目睹我的面貌,你将会看到我有多年轻就有多苍老。
我想告诉你,三十五岁的妇人,十年前你曾热烈过,但终于,也无所谓热烈。
2007-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