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故乡还回得去吗
查看话题 >乡村旧闻 | 奶奶无可悲伤
困难时期的家庭生活,无非围绕着吃展开,偏偏又没什么吃的。
一茶碗棉油,炒菜要用一个月。一小罐猪油——我们那里叫腥油,要吃一个冬天。说起猪油,小时也吃过不少,白白的,凝结在小油罐里,炒菜时用勺子挖一点放油锅里,味道特别冲;冬天,用猪油冲开水泡煎饼,特别香;直接把白白的猪油抹到煎饼上,嘎巴嘎巴地吃,也香;又或者把粗盐用猪油炒了,泡粗盐水喝,也是很香的。没什么可吃的年代,人们总会变着法儿弄出许多“美味”来。现在的人喜欢吃猪油拌饭,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
奶奶怕腥,不吃猪油,只好用棉油开小灶。
冬天冷,她要等到太阳晒满院子才起床,而爸爸妈妈早就起来弄饭吃了。奶奶半卧在外屋的床上,看着爸爸妈妈吃完才下床,棉袄半披着,扣子也不系,自己在小炉子上做饭。因为有气管炎,妈妈怕她害冻,提醒她系上棉袄扣子,她不听,还说敞着棉袄坐炉子跟前,胸口才暖和。她自己做饭炒菜,倒不怎么吝啬用油。菜熟了,也不起锅,直接拿筷子在锅里夹着吃。吃完再将锅里剩下的菜水添水打个汤,喝掉。
妈妈怀我的时候,有段时间总拉肚子,家里人怀疑是吃猪油的缘故。奶奶很紧张这件事,担心妈妈流产,才准许妈妈改吃棉油。但这样一来,棉油又吃得快了,仍然发脾气。等不拉肚子了,妈妈只好还是回来吃猪油。
夏天,奶奶用粮食换了西瓜偷偷在自己房里吃。小姑放学回来,要给孕期的妈妈送去几块。奶奶就大声说:“还是你自己吃吧,别给你嫂子送了,你嫂子吃了西瓜会拉肚子的。”
家里有只老母鸡,每天下一只蛋。一到下蛋时间,奶奶就守在鸡窝旁,一俟母鸡下完蛋,立刻把鸡蛋拿走。为防止被家里人看见,还把拿鸡蛋的手藏在长襟褂子里面,像地下党暗揣手枪吓唬人似的,明明要掩盖,却欲盖弥彰。
攒上四五天,正好到村里开集时间,奶奶就用手绢包了鸡蛋,赶集去卖。家里谁想吃一个都不成。那时的鸡蛋,是乡村里的硬通货。
在我出生前,妈妈还曾有过一对双胞胎女孩,可惜没出满月就都夭折了,原因是妈妈没有奶,没有奶的原因是没有吃的,又是冬天,两个孩子生下来就又瘦又小,病怏怏的,不像可以成活的样子,没几天就先后都发烧生病,终于不治。
这件事从没有听爸爸妈妈说起,倒是后来一些邻居总会当着我的面提两句;“你知道你其实有过两个姐姐吗?”我就迷糊,怎么会有两个姐姐呢?接下来他们就会说我奶奶各种不是,大意就是奶奶对妈妈太抠太狠,什么吃的都不给,刚生完孩子的产妇面皮浮肿,随时像是要死。
两孩子死掉没几天,又逢村里大集,奶奶便又去集市卖鸡蛋。结果碰到姥娘家那边一个亲戚也来赶集,看见奶奶卖鸡蛋,就忍不住数落她:“你这个死抠门的老婆子啊,小孩都给你抠得饿死了,也舍不得给你儿媳妇冲碗鸡蛋水喝,现在还出来卖鸡蛋呢!”一向嘴上不饶人的奶奶,这次居然低下头没吱声。
爸爸有朋友来,妈妈忙着烙葱油饼招待客人。奶奶走到灶边,抓起烙好的一张来就啃。葱油饼是死面,妈妈担心奶奶吃太多不消化,但说了又怕被奶奶误会不让她吃。结果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转手将剩下的油饼塞给妈妈:“你吃吧。”妈妈接过那半块豁齿獠牙的葱油饼,又好气又好笑。
奶奶床头上,常年放着很多中药丸子,都用蜡盒封着。中药丸子这东西,人没病,谁也不会吃那玩意;可有一次我看奶奶把一粒药丸放在嘴里,嚼得很香,于是也想吃。她就给了我一个,黑黑的,比乒乓球小一点,塞进嘴里一嚼,果然甜丝丝的,还有香味,于是大嚼特嚼。药丸子变成她哄孩子的小点心。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好吃,有一次我把整整一盒子药偷出来,给街上的小伙伴们分了。
奶奶的气管炎很厉害,每天都吐很多痰。妈妈给她准备了一个盛罐头的玻璃瓶,好让她晚上吐痰在里面。但冬天冷,她懒得拿床下的瓶子,还是习惯将口里的痰吐在手指上,然后“啪”的一下甩到靠床的墙上。日久天长,墙上满是风干的痰迹,光线暗下来的时候,满墙的痰迹亮晶晶的。妈妈因为这个埋怨奶奶,奶奶就说:“我这是给你们安电棍(日光灯)呢!”
奶奶只有一只脚是小脚,另一只脚解放了。我对她那只小脚很好奇,只有大拇趾是伸展着的,其它的四个脚趾都弯曲着紧紧贴着脚心。小时候我对女人有两种错误的认识:一、女人生了孩子才会有乳房;二、女人老了脚会变小。我不知道女人缠脚的事,经常为此纳闷,以为所有女人变老以后,脚都会自动卷曲起来。我姥姥两只脚都是小脚,于是就问奶奶那只脚什么时候也变小,她就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挨骂,然后又多一份担心,我担心的是我妈妈有一天老了,脚也会变成那种奇怪的样子。奶奶脚很臭,她却有怪癖,喜欢用手摸脚,然后把手放到鼻子上去闻。我很小就跟奶奶睡,不免要闻她的脚臭。
除了脚臭,奶奶脾气也臭得远近闻名,没人敢招惹。奶奶很会骂人,一大家人打起架来,她那张嘴可当万人敌。我爷爷的四叔那一支子孙最多,势力最大,常常把一大家的旁支整得很惨。我们这一支人单力薄,爷爷又是出名的好性子,但因为有奶奶在,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奶奶刚嫁过来的时候,按照大家庭分工,负责厨房烧饭和照顾族长,也就是她公公的一日两餐。
这位族长,吃饭有个习惯,每餐必喝酒。喝酒又有个习惯,每喝必不过一两。这一两酒用三钱的小酒盅盛,也不过三盅。三盅酒,一个人,却往往一喝就是小半天。原来这位族长大人一个人喝酒喜欢自言自语,仿佛桌上还有一个人与他对饮,谈事,有时还辩论。这一辩论事就大了,常常是一盅酒端起来还没喝,因为要辩论不得不再放下,先把话说完;如是者三,如是者六,如是者九,自我辩论了几个回合,酒盅还依旧是满的。
就族长这习惯,奶奶忍不了。她必须站在门外候着,等族长吃完饭她才能吃。时刻听候族长喝完酒之后发出“上饭”的指令,那就可以上馒头和粥饭了。族长的三盅酒,迟迟不见落肚,等得好不心焦。而且锅里的粥饭容易凉,凉了还得加热。奶奶有次实在等不下去了,进屋劈手夺过族长的酒盅,滋溜滋溜滋溜三下给喝光了。把族长气个半死,大吵一架,最终剥夺了我奶奶伺候族长吃饭的资格。她倒落得个清净。
在敢于犯上这方面,奶奶做了不太好的示范,以至于我爸爸十几岁就因为不服这族长管教,居然把他的拐杖夺过来搉断了。这是后话。
爷爷二叔家的一个兄弟,选了块好地做宅基,要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地基都打好了,结果这块地也被他四叔家的人看上,他们弄了许多树苗,趁夜里栽在那块宅基地上,等于霸占了。爷爷二叔家那个兄弟不敢跟他们争,可也不甘心就白白让给他们,于是想把那块地转让给我爷爷,用我们家老宅作为交换。我们家本来就和他们家共住在老宅里,非常挤。爷爷奶奶没多考虑就同意了。
这一招儿很灵,他们都知道我奶奶的厉害,一夜之间,四叔家栽的树苗几乎全拔光了。剩下几株,因为奶奶去宣示了一下主权,反而被她给霸占下了。我爷爷于是在那个打好的地基上起了五间大屋。奶奶又从河里移来树苗,重新在房前屋后种了许多:杨树、椿树、槐树、榆树、梧桐树,满满一院子树荫。
许多年后,树都长大了。爷爷四叔那边的老三要盖房子娶媳妇,见我家树多,就给我爷爷提借木料的事儿。我爷爷是从不会拒绝人的那种人,别人既然张了嘴,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碰巧我二姑家也盖新房,也缺木料,我奶奶就让人杀了两棵树送去。帮忙杀树的人里正好有四叔家的老六。老六边杀树边对我奶奶说:“二嫂,二哥也答应给我三哥两棵树盖房,那两棵树什么时候杀啊?”我奶奶脸色一沉,反问一句:“谁许下的?我怎么不知道!”老六一听这话,不敢再吱声了。
等盖房子的老三见到我爷爷,就说:“二哥,以后说不定的事别乱许人。”我爷爷问怎么回事,他就把老六的话转给他听。爷爷很生气,跑回家就骂我奶奶。我爷爷说:“‘不睦也劝人盖屋’,给他两棵树怎么啦?”奶奶说:“他那一窝子没有好东西,给谁也不能给他们!” 两个人你来我往吵了一整天,没有结果。只不过老三最终也不敢来杀树。
爷爷奶奶脾气不合,斗争了一辈子。
一大家人过日子,爷爷的父亲是大家长,爷爷的父亲有兄弟四五个,这些兄弟也各有孩子一大堆。爷爷跟他的叔叔们出去做小买卖,卖个酱油醋什么的,回来钱都要上缴,一分私钱也不敢往家里带,而他的叔叔们却常拿钱给自己的孩子买吃买喝。这让奶奶很恼火,等爷爷得了绝症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奶奶就对孩子们说:“老头子要死了,你们谁也不能哭,谁要是哭,我就用麻线把你们眼睛和嘴全缝上!”
照顾爷爷吃喝拉撒的事只好落在我妈妈身上。我奶奶一个人睡在堂屋里,我爷爷则躺在一间很小的西屋。奶奶好几天都不去西屋一趟。我们都在西屋里陪爷爷吃饭,说话,她则在堂屋里自己做,自己吃。偶尔也到西屋来,不过是躲在门口,只露出半个脑袋,往屋里瞧。一看见躺在床上的爷爷,就骂起来:“哎哟,这个老头子可恶心死我了,这么臭,可熏死我了!”说完就不见了。
爷爷死在冬天。那天晚上,家里人都围在床头。爷爷突然睁开眼睛,四处打量人,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我妈猜他是想见我奶奶。可我奶奶已经搂着我妹妹在另一间屋子里睡了。我妈于是去叫她起来。奶奶一点也不愿意起,说半夜起来被窝里进风,会冻着我妹妹。爷爷终于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爷爷的死,奶奶始终没有掉一颗眼泪。她其实从小是个孤儿,是带着弟弟四处要饭长大的,世界上似乎没有值得她悲伤的事情。
我那时不知道爷爷已死,还以为他又出门做小买卖去了。想爷爷的时候,就问奶奶:“天一霎黑一霎黑的,怎么我爷爷还不回来啊。”奶奶说:“你爷爷下东北了。”我问:“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奶奶说:“哼,那个老头子,挣了大钱,不回来了!”
奶奶的去世始于一场着凉。春天乍暖还寒,正午时她感觉到热,就解开了对襟棉袄的扣子。我一个大爷盖新屋,那天她原本是帮忙照看一会儿工地物料,谁知到天黑也没人来接替她。奶奶本来就不是那种替人着想的人,照以前的脾气,早不干了,可这次偏偏例外,一直等到大爷家来人接替,她才回家。一回家就病倒了,再也没有起来。
奶奶颧骨很高,一般颧骨高的女人给人的印象就不是善类,更何况她两只眼睛被下垂的眼皮遮成三角,总是冷冷地看人。你看不到她的眼珠,但能感受到那三角黑洞里吹来的阵阵寒意。再加上她个子高大,看小孩又是俯视,下垂的眼光是好不容易越过高高的颧骨流淌下来的。一般和我玩的小孩远远看到我奶奶,就先躲远了。
这位奶奶,能爱的人有限。
秋天的晚上,月亮是圆的,云彩很多,很碎,整个天空像铺了一层刚从奶奶旧被窝里掏出来的破棉絮。风很大,棉絮在月亮的投射下又黑又脏,在我们的头顶上疾速漂移,不时漏下一阵浑浊的月光。
她牵着我的手,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许是云彩移动的错觉,我感觉奶奶走得很快,她的花白头发原本是在脑后束了一个髻——就是乡下人经常用来骂人的那个“奶奶的纂儿”——经风一吹两鬓的发丝散乱,风中的几绺很是好看,让我想起小学课本上那种经受了革命风暴洗礼的老大娘,面对日寇的刺刀风中独立,大义凛然。这个小脚老太太,牵着她的小孙子,行走在时明时暗、凸凹不平的土路上,完全不知道小孩子此时此刻不着边际的瞎想。
一边走,她一只手会忽然伸进自己斜襟褂子里,掏索半天,有时会摸出半截黑乎乎的炒糖,不容分说直接硬塞进我嘴里,“你奶奶个逼的饿死鬼托生的,吃吧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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