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蒙和萝贝贝：公众写作时代的女权声音

1、 创业式写作

咪蒙恐怕不是我喜欢的作家。

一旦进入病毒式传播，作品就不再是作品，而成为一个现象。像我们如今的大多数作品，后世回过头来看，不会讨论它们的文学艺术思想价值；它们会变成人类学标本，“反映了……”“表现了……”“说明了……”

病毒式传播的一个前提是，进入门槛必须低。门槛越低你才有越广泛的受众。所以移动互联网创业产品开发的第一条法则是：把用户当傻瓜。

把读者当成用户，意味着拒绝一切有阅读门槛的，需要思考的，可能引发不适的内容，意味着拒绝一切深刻丰富的可能性。要直击用户痛点，直戳情感G点，要在短短三五分钟里，让用户放弃思考进而愤怒、咒骂、抽风、傻笑、感伤，或者哭泣，代替用户完成宣泄。

《致贱人》《致low逼》是宣泄类型文的典范。我时常怀疑，咪蒙的走红，与英国的脱欧，与川普的上台，与右翼的极端言论，以及反右翼游行中的暴力行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的时代，认可这样一种运营：用一种极端的，偏激的，反主流的方式引导和煽动情绪，进而赢得拥趸。

除了宣泄类型文之外，鸡汤文是咪蒙的另一个主打类型。鸡汤文几个主题有努力，发现生活的美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找到人生意义；这其中最重要的主题是个人努力。

当然这个类型由来已久，并非咪蒙首创。咪蒙的创新之处，在于结合孵化发泄文与鸡汤文——不但疏导用户情绪，而且能把情绪发泄口引导成鸡汤升华。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说我坏话前，请先拉黑我》。这篇文章从遭受朋友圈恶意入题，归结至努力变牛逼的主题：“我们的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倍努力，变得更强大、更牛逼。让他们够不着。”“强到你黑不起，就是最好的回击。”

这是我对鸡汤类型文最不满的地方。他们给所有问题——无论那是经济的，社会的，法律的，文化的，伦理的，道德的，习俗的——提出的解决方案，都是个人努力。

把一切社会应该承担的责任归结给个人。

有雾霾，没关系，关上窗户，我心里有光明——于丹的鸡汤。

有网络暴力，没关系，不要听，我会变得更强大，更牛逼——咪蒙和郭敬明的鸡汤。

我相信可以再有一个青山绿水的中国。我不认为那关上窗户可以做到。

我相信可以引导一个宽容友善的言论环境。我不认为我变牛逼就能做到。

我相信可以有一个公平自由、平等尊重、鼓励阶级流动的社会。我不认为我努力、活出自己、找到人生意义就能做到。

我想活在一个我不用努力，就能被平等相待的世界里。我相信除了我变得牛逼之外，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去面对阶层、矛盾和恶意。

但是鸡汤文拒绝探讨这所有的可能性。

2、你红了，然后呢

我恐怕也不在娱乐八卦的受众里。

新浪微博的娱乐化转型，是对开放、平等、多元化的互联网精神的背叛。泛娱乐化是一种充满意图的政治引导——它用大版面的劈腿娱乐新闻，把更重要、更急迫、更应该被看到的问题，一股脑儿地压了下去。

所以我对娱乐新闻有着天生反骨。

可是我就像一个脑残缉毒警察，明明对毒品的性能一清二楚，结果自己就磕上瘾了。

严肃八卦的情感操纵，从技术上说，与咪蒙没有区别。仍然是两个类型：宣泄与鸡汤。

宣泄类型文即吐槽。严肃八卦集中攻击的对象非常稳定：直男癌、抄袭、炒作、低质量IP。吐槽辛辣，一针见血，讲实锤，讲证据。这种吐槽方式太戳我的G点了。那种名侦探柯南式的调查文风一上来，证据一步步累积，罪行一步步确认，作者把读者拎到一个审判的高度，一起进行一场对直男癌\抄袭犯\低质量IP的道德审判狂欢。

鸡汤类型文经常以软文的形式出现。你点开看到，义正言辞的反转载声明没有了，一向言辞犀利的贝贝忽然变暖萌了，开始赞美某个明星能打拼，会生活了，你知道广告就要出现了，但是你仍然心甘情愿地刷完，心满意足地点了个赞。

严肃八卦有相当稳定鲜明的价值立场。无论是宣泄还是鸡汤，都围绕这个价值立场展开。在女权方面，是鼓吹男女平等，鼓励女性自我价值实现，反对歧视女性的言论行为；在内容方面，是赞美有关怀、有匠心的创作者，反对圈钱、炒作、低俗营销。

严肃八卦还有相当稳定恒准的运营原则。

首先是公众号头条绝不发软文。这在自媒体大号当中，简直是个奇迹一样的存在。要知道软文是公众号收入的大头，头条价格通常是二条的两倍。六神磊磊、燕公子那些公众号，n天不更新，一更新就是一篇声情并茂、言理俱佳的八千字软文。严肃八卦情愿不更新，也不会只更新软文。

其次是对多元化言论的饯行。这在自媒体大号中，也非常的难得。几千上万的留言评论，完全只拣好话上墙；可是严肃八卦一定会选择几条意见相左的黑粉言论上墙（他们的黑点通常是“三观太正”），然后回复“？？？”，通过点赞数进行对黑粉的碾压（哈哈哈哈哈……）。

严肃八卦娱乐新闻的定位，绝对是刻意为之。紧跟热点，以热点带流量；以价值立场指导新闻写作，以贴合时代、迎合受众的方式，推动更有价值的观念的传播。

但是，娱乐新闻的写作有体裁限制；它可以直白地传递鲜明的理念，但是不可能讨论更复杂的问题。它不追问“为什么”，也不关心“怎么办”。一句话配一张图的格式，决定了严肃八卦没有篇幅，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愿讨论更深层次的问题。它把深层的社会矛盾具象化为娱乐圈的闹剧，价值判断标准非常之单一，非黑即白，非爱即恨——这样看似三观很正，实则粗暴简单的红卫兵式价值批评，其实也是在把用户当傻瓜，代替读者思考，帮助读者宣泄——这构成了严肃八卦的传播基础；而这基础与咪蒙没有区别。

但是我依然想要赞美萝贝贝。

中国如今的大多数网红和名人，他们只是想着如何红起来。对于“你红了，然后呢”这个问题，大多数名人是没有答案的。

你有粉丝了。你有影响力了。你现在可以动用社会资源，来实现你的“初心”了。

可是请问你的“初心”，到底是啥啊？

韩寒过着过着，从叛逆文青过成公知男神，过成国民岳父，过成国民导演。青春小说火他就是作家；时政评论火他就是公知；电影票房火他就是导演；手机应用火他就开始创业——你火了，然后呢？

反而是郭敬明，他的初心显得直白粗暴。我火了，我要更火。我有钱，我要更有钱。我有名，我要更有名。

只有萝贝贝，她的答案非常鲜明地摆在严肃八卦所倡导的价值观里。那里面，有我不认同的地方，但是我非常感动于这样对于初衷的执守。红了以前她在骂直男癌，红了以后她仍然在骂直男癌。红了以前她在死磕抄袭犯，红了以后她继续不遗余力审判抄袭。

在一个被严厉监管的畸形的言论场阈里，站稳阵脚，守住立场，举起旗帜，为自己所信奉的价值，或鼓舞而歌，或撕逼一战——我擦，帅啊。

3、 “A Room of One’s Own”

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这本书，《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主旨是讲，一个女人想要自由地写作，必须有钱，以及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更加具体地说，她要有一个富有的亲爹，或者一个富有丈夫，给她钱，给她空间。

这本书出版于1929年。一个世纪就要过去，女性写作者想要养活自己，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女权主义的口号喊了一个世纪，我发现，我们的社会依然那么偏心。好像同等成就的女作家，她们所享有的公共话语权，就是不能跟同级的男作家相比。

安妮宝贝、张悦然当年的读者，恐怕不比韩寒郭敬明少吧？她们的影响力，好像就是不及后者。

流潋紫的《甄嬛传》，受众绝对不输给盗墓小说吧？可是她的微博粉丝，就是不及南派三叔。

晋江女性作者为了圈粉，会假装自己是男人，把自己叫作“哥”，“叔”，“爷”；女明星也会故意穿起帅帅的男人衣服，发通稿说自己“攻气十足”。

好像，在我们女人自己心里，男人也是要比女人高一等的，更好一点的，更值得喜欢的。

女作家装男人，比如说笛安，以男性视角写一部小说，大家就会蹦过去说，好有才哦，好厉害哦，完全看不出来是女人写的耶。

——为什么呢？男人是这样一种值得假装的高级存在吗？中国上下三千年全是男性视角的叙述啊，真的还需要女人再去假装男人写小说吗？

男作家如果装女人，比如说郭敬明，以女性视角写一部小说，大家就会蹦过去骂，好像一个女人哦。郭敬明就会拍案而起，愤然离席。

——为什么呢？女人是这样一种叫人耻于认同的劣等存在吗？

而在道德指责的场合里，同样犯错的女作家，就是比同样犯错的男作家，要受到更多责骂。

唐七抄袭了，郭敬明和于正也抄袭了。郭敬明的微博底下会有粉丝帮他说“小四很努力”，于正的微博底下会有粉丝追问新剧进展；唐七的微博，那简直可以叫惨不忍睹。我都为作者感到心寒——她好歹写了一段你追了一路的故事啊，她好歹也曾为你带来快乐了啊。

女人对女人，好像就是要更加凶狠严厉。

在网络对于咪蒙的众多批判和指责中，我最最不能容忍的一种批判方式，是这样开头：“咪蒙，一个40岁的女人……”

我不明白。

请问你青春永葆吗？

请问你永远不会老去吗？

如果我们注定都将是时间的刀下鬼，姑娘，是什么理由让你觉得，你今天二十岁，你就可以站在少年人的立场上明张目胆，以年龄作为攻击另一个女人的武器？？

这种性别加年龄歧视已经从文化深入到制度了。大龄女性在求职、婚恋、社交的所有场合中遭到嫌弃。公务员国企招人优先男性候选者早已不是秘密，大学经济金融工程学院因为女生分数太高而降低对男生的录取标准，还有一线券商，招聘发帖赤裸裸地写要求“1991年1月1日以后出生”，“只要男生”。

要命。

40岁对某些人来说，是咪蒙的黑点；对我来说，却是我被咪蒙圈粉的原因。

作为一个传统纸媒记者，在38岁上的年纪，在所有人都告诉你“快四十岁啦，好好相夫教子……”“四十岁啦，不要折腾啦，安稳过日子啦……”的时候，辞掉稳定的工作，放弃优渥的生活，卖掉房子开公司，亏四百万，一次亏完从头再来拖家带口毅然北上，又开了一个（目测除了公众号根本没有盈利业务的）公司。

第一段我花了好大的篇幅批判咪蒙。那是微信公众号的咪蒙。作为文化现象的咪蒙。

企业界和创投圈里的二代，实在太多了。柳青、柳甄、宗馥莉那样自带光环的女高管，名门出身，名校加持，资源人脉摆在那里，想要做成什么事，衣袖一挥，大概就有不止一条道路。我当然知道她们也付出过努力，可是那努力的意义，于我很是渺茫。

而咪蒙和贝贝这样的，是我感到可以亲近的。

她们的努力，是实实在在的，可以看得见的，叫人没话说的——有几个人能做到日更？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写作的神仙。他是开饼店的，他负责给天下的作者发大饼。

这个神仙他很坏，很偏心，还很市侩。他给饼不是你努力，不是因为你聪明，给不给就是看心情。有的人在18岁上抄了一个文，神仙就一下子拿饼砸晕了他；也有的人，吭哧吭哧从8岁写到18岁，神仙没理她；从18岁写到28岁，神仙没理她；从28岁写到38岁，神仙还是没理她……一直到40岁的时候，神仙忽然开窍，啊，原来角落里还有一个她。

她不是最漂亮的，不是最有才的，不是最有学问也不是最有天赋的……可是连神仙也不得不承认，她好像真的是最努力，最坚持，最勇敢地走下来的。

这时于是神仙撕了一小片薄饼给她——啊，一块番茄烤肉匹萨！

这样的成功——哪怕明知幸存者偏差——也会给人以希望。这样的成功会向普通人确认：你可以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男是女没有关系。大城市小城市没有关系。38岁48岁58岁68岁108岁都没有关系。

写到最后，把文章写成我自己在批判的努力鸡汤，我也觉得很抱歉。可是，去看豆瓣上咪蒙一系列的思考、反省、积累，我会以为，咪蒙的走红，理所应当。

她不是我喜欢的写作者。但她和萝贝贝一样，是我所钦佩的女性创业者。

“女性创业”的标签其实在创投圈已经很被质疑了。真格方爱之说过拒绝标签化，蜜芽刘楠在奇葩大会上表示过不愿意被区别对待。

可是我又觉得，在创业这件事上，还有在职业、婚恋、社交的许多许多事情上，女性这个性别身份，是需要被强调的。因为想要取得跟男人同等的成就，女性就必须有更多付出，更多担当，面对更多质疑——所以也配接受更多赞美。

需要有这样单枪匹马的，炒鸡厉害的女CEO，一个人拉起一个团队，唱起歌，吹响号，去召唤和实现那样一个世界——

一个当我不想努力，我仍然可以被尊重的世界；

一个当我想要努力，我仍然可以在48岁，58岁，68岁开始努力的世界；

一个女性作者不必强卖“哥”“叔”“爷”的人设，而郭敬明可以幸福做女人的世界。

女性向写作，还有女性主导的公众号，正在使我们窥探见那个世界的模样。它们以有时偏激、矫枉过正的立场，在为我们这个充满偏见和歧视的社会，勾勒一种更平等、更宽容、更自由的可能。

因为这样的理由，尽管我不喜欢作为作家的咪蒙，我仍然想要赞美作为女性创业者的咪蒙，还有像咪蒙和贝贝一样的，在互联网内容红海中拼杀的女性创业者。

公众号创业，那就是创业。不用谈情怀不用谈理想。在商言商，那谈的就是流量。谁败谁寇，谁成谁王。

不要亲爹，不要干爹，凭一支笔，一字一句，一点一滴，亲手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房间”，还养活一个公司……这样存在的本身，就是在铺平女性创业的道路；就是在这个偏心的、有着深刻年龄歧视和女性歧视的社会里，亮出女性独立的口号，给出女性自我实现的宣言。

白手起家，单枪匹马，一支笔打出一片天下——哎呀，闪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