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笔记 ,风雨西港屋 (上)
西港,Westport,是爱尔兰西海岸的一个观光小镇,小镇名气不大,但从都柏林的Heuston火车站出发每天都有几班火车可以抵达,比不少有名的旅游点交通反倒更便利。我们专门跑去那个地方一心只为在Great Western Greenway上骑一程自行车爱尔兰笔记 ,西岸骑旅(上)。骑过自行车第二天的安排就是在小镇随便逛逛,休息一天。
镇子不大,景点也有限,除了紧靠海湾的码头休闲区和满街的酒吧以外,有点名气的就只有镇子西边的贵族庄园西港老屋Westport House 了。前一天傍晚,骑行结束归还自行车后,难得天气放晴,我们沿着环绕镇子的Greenway步道一直走到最西边的海湾,返回时打算抄近路从西港老屋的大园子穿过去,没想到深入园子后被一道关闭的铁栅门拦住,只能绕道。那天从西端的边界进入大园,扑面是蓊郁的树林,老树参天。沿着林荫路没走几步就到一片湖边,隔着黄昏的水面望过去,远处一幢体量很大的灰石楼沉沉可见,不用说那就是老屋大宅了。我们站的地方湖水比较开阔,湖周树林茂密,水岸边隐约可见几只浮游的天鹅。傍晚的光里,水边野花和背景里的浓荫把那幢湖宅衬得更凝重。那时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想起以前看过的唯美动漫片,改自英国作家同名小说的《When Marnie Was There》。 小说作者家住英国的Norfolk, 在Norfolk附近也有这样的海沼和荒宅。当时就觉得那位作家一定曾像我们一样夏夜经过这样的地方,隔着与海潮相连的湖沼看到傍水的旧屋。月夜星空,海湾山崖起伏,彼时此景何其相似,瀉湖水面上粼光跳荡,故事中少女玛尼的幻影和精灵的歌声浮现。。。
有了前晚见识到后半个园子勾出的好奇,第二天我们吃过早饭就冒雨直奔那里。这次是从镇中心“八廓街”边小巷与之相连的东门进去。经过门窗紧闭的售票厅,沿弯曲的步道穿过一小片树林,远远看到老屋端庄肃立,大约在七八百米以外,与我们隔着偌大无人的草地和忽然急骤起来的风雨。碎石小路的一边是大树斜坡,一边是平阔草地。斜坡上有羊群,大草地上哑立着老树。雾雨濛濛中所有的景物都黯淡。一阵风过,雨伞几乎翻花,寒意随雨丝贴到脸上。闺女从手机里找到培尔金特组曲“山王大厅”那段放出来。诡异阴郁的曲调渲染出的氛围,与远处灰沉的老屋、打着旋的冷雨正相和,我们用伞抵挡着捉摸不定的风,踩着飘忽的节奏前行。
穿过一道带着萧索仪式感的铁栅门,走到老屋侧边。老屋门前一大片空地(后来知道两周前就在那儿刚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乡村音乐会),停着一辆连接小镇主要景点的观光车。拾阶而上进到前厅,门口桌边坐着管理员,游客寥寥。管理员是很随和的年轻人,买过参观票,问可不可以拍照,回答当然可以,楼上楼下一共三层,随意参观尽管拍照。 这幢石灰岩的大宅建于十八世纪,外表庄重,门楣上方镶嵌着有猎犬和赛马看护的家族徽章。房子里光线比较暗,前厅装饰虽可见昔日富丽,但因为摆放了旅游纪念品书籍画册而显局促。门厅深处从西西里订制的大理石楼梯和天使雕像,被上方哪里透出的玫瑰色光染得有些落寞俗艳。一楼的书房、餐厅、小图书室、画廊,二楼各种不同风格的卧室,还有地下层清冷无人的茶点厅,儿童游乐室, 一路看过去,慢慢了解到这幢房子与家族的历史。后来翻资料,觉得这幢房子和家族的兴衰也许可算是历史的一个切片剪影,值得寻味。
房子的主人布劳尼Browne家族早先是十六世纪自英国来到爱尔兰西部的光脚冒险家。从落户这块偏远之地起,前几代祖先通过与爱尔兰当地望族联姻而扩充权势,改变宗教信仰(由最初的天主教徒改为效忠国家教会Church of Ireland),获得贵族册封,同时发展实业积聚财富。在家族最兴盛的一百多年里,他们不仅筑房围湖植林,营造了这处占地数千英亩(现今是四百多英亩)的庄园,还规划兴建了毗邻的维多利亚式西港小镇。
爱尔兰和英国在历史上纷争不断,1800年通过的《合并法》在英国和爱尔兰之间建立了议会联盟,与此相对应的是,布劳尼家族正是从1800年开始,得到Marquess of Sligo的贵族封号,至2014年在这个偏远一隅沿袭了十一代。 这十一代传人中有一位1809年承继爵位的二世爵Howe Peter,可以算是家族史上最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就学伊顿和剑桥,天性狂放,是拜伦、德昆西的朋友,曾随拜伦一起骑着骡子游希腊。他的故事被后人津津乐道,其中最被推崇的是曾在就职牙买加总督期间根据新法率先释放奴隶,建立大英帝国体系内第一个废除奴隶制的农庄。也有家史网站上隐晦不提的混帐丑事,他在希腊游历时,偷了迈锡尼的阿特雷斯宝库(Treasury of Atreus,相传是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墓葬)入口处有三千年历史的石柱,再贿赂英国军舰把石柱运回家,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四个月监禁------其实当时乱世不知多少稀世之宝明里暗里流转迁徙,他的这桩小小的牢狱之灾与他领头废奴惹起众怒当有因果关联。那些希腊石柱不知所终,但老宅后面湖岸上此时静卧一只希腊老石棺,正来自于遥远的迈锡尼。
这位处在家族兴盛时期的侯爵有“左牵黄右擎苍”的全套气派,据说他曾拥有爱尔兰岛最后两只纯种猎狼犬(豆友邱方哲在他的小宝书《亲爱的老爱尔兰》中专门提到过猎狼犬,猎狼犬体型庞大,身躯矫健,像藏獒一样忠诚而凶猛,可惜十八世纪末狼群在爱尔兰岛绝灭,同时爱尔兰的贵族制度被入侵的英国人摧毁,与狼群和贵族相伴的爱尔兰猎狼犬也最终消亡玉石俱焚); 他亦精于赛马,得过爱尔兰赛马头冠的德比杯。他曾跟人打赌,驾马车从伦敦飞奔与都柏林隔海相望的港口Holyhead,两百七十英里的距离用三十五个小时跑完,赢得一千枚金幾尼。老宅的小图书室里墙上现在还挂着这位爵爷当年赶马车时用的皮鞭。 读这位侯爵的故事让人几乎忘掉他的爱尔兰身份,种种的豪奢征服,似与英国同时代贵族的云烟轶事无异。但其实他们身处的两个毗邻国家的差异已经越来越大。那个时候英国工业革命已结硕果,工业化城市化进程飞快,而爱尔兰受英国钳制,在英国的阴影里离工业化越来越远,虽农业一时繁荣人口迅速增加,但增加的人口大部分依赖土豆为食,导致最终落入大饥荒的噩梦。 大饥荒劈头盖脸袭来。爱尔兰大饥荒The Great Famine,始于1845年,在那场连续五年以上的饥荒里,爱尔兰大约一百万人口死于饥寒疾病,另有一百多万人移民海外,全国人口短时间内骤减四分之一。 西部爱尔兰是大饥荒的重灾区,土豆绝收饿殍遍野。和其他贵族地主一样,以经营农业为主的西港庄园收入锐减,当时在位的三世侯爵一方面筹款放粮赈灾,一方面不断写信敦促对饥荒采取放任态度的英国政府施以援助。但彼时同样也有一段布劳尼官方家史上没有提及的灰色往事,据说那时的西屋侯爵也曾随当时地主驱逐佃户(历史上称之为Evictions)的大潮,赶走一部分领地上的农民。 在爱尔兰,那次残忍的驱逐佃户行动主要发生在大饥荒后半期和以后的几十年,当时种植业亏损,而地主依法必须为那些租住的农户缴纳人头税,加之土豆种植失败,地主急于把小片耕地整合成牧场,转从畜牧业盈利,他们常常以未按时缴纳租金为由驱逐自己领地上的佃农,赶人毁屋任其流离。在大饥荒横行的悲惨年代,这样的野蛮行为更让农民陷入绝境。
那个时候的爱尔兰由英国占领,大量土地的所有权被英国贵族和来自英国的移民拥有。多数地主远在英国,很少涉足他们的领地,通过中间人实施管理,这些中间人通过再次分租和抬高租金的方式谋利。领主只把他们远在爱尔兰的土地作为财富来源、伐猎之所,他们与土地、与租种土地的农民之间没有金钱收益以外的连结,所以大饥荒以后发生的驱逐佃户行动在这种“缺席地主”占有的领地上往往进行得最为惨烈。。记起以前读过一本书《Driving Over Lemons》,一个英国专栏作家在西班牙南部山区买了一座农场,然后迁徙那里转作农夫。他在书中提及周围村邻的积贫困顿,除了自然条件严酷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些世代耕作放牧在一块土地上的农夫其实只是租户。那里不少地主是祖上征服南部时占得土地的贵族后裔,这些地主长期居住北部发达富庶的地方,对他们拥有的土地也是只管收租而无惘农夫之苦。除了西班牙历史上的内乱,气候干旱恶化以外,这种“缺席地主”的所有制积弊也许从一个方面解释了为何我们在安达卢西亚旅行时,时常看到被弃的荒屋和村庄。。 行文至此,刚好是新总统就职,要在墨西哥边境立墙的荒谬时刻,墨西哥人感叹他们生而不幸“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而了解到这段爱尔兰历史后,每每看到英爱两国地图,忍不住联想大不列颠所在岛屿轮廓活像一个风舞的巫婆 ,而爱尔兰正是被她抛弄的一只孤苦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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