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不好不赖
2012年的某天,朋友醉狗来杭州,我奉哥们儿恶鸟之命先去接待,把她安置在我们学校的酒店。她对我说:“开源,你现在需要工作,而不是写小说。”她建议我去出版公司看看走走,并让我给豆瓣上的“朝南阳台”写豆邮,“Kevin一定会喜欢你的!”不久,我便和学校老师做了简单的休课申请,去往刚创办不久的上海浦睿文化做实习编辑。
在此之前,我也一直对“文学”“编辑”这些热情洋溢,我天然地喜欢对文字圈圈画画,并对印刷品感到着迷。我会自己整理不同版本的《在路上》,把几个不同译本的结尾反复阅读;我也会学小说家骆以军那样笨拙地抄写《百年孤独》;会把哥们儿写的小说打印在蒙肯纸上,和室友研究如何装订成册;会因为喜欢《低俗小说》而翻译英文剧本,直至后来与恶鸟一起做了个独立出版工作室。还不赖,我们受到了关注。
今年11月,母校邀请我给编辑出版系做一个讲座。我很不好意思,又不好意思推辞。我说服了老师把讲座改成帮忙上两堂课,不占用学生多余的时间——我没到那个份上,我讲不好。我没做什么准备,简单与他们分享了自己入行前的经历,我讲得断断续续,如实地告诉他们我大学时看的第一本书是从自己曾经喜欢的姑娘那儿借的,纯粹投其所好,毕竟,借书是恋爱的开始嘛——我尽量幽默一些,希望诚实能给他们带来一丝对这个行业的亲切感。偶尔,我讲到自己认为好的地方,会抬起头看看,与他们发生片刻的对视,然后迅速回避。还不赖,我觉得。大家都很专注。事后得知,甚至还有一些其他学院和外校的同学专门赶来。
当然,也有一些不愉快。临近结束时,我不小心把一位女同学说哭了。她没什么错,热忱于文学。我察觉到她这种过于狂热的征兆,想象到她未来可能的生活:固执、傲慢、淡漠,对工作抱怨,对男朋友和家人鄙夷,逐渐迷失现实生活。我出于惯性思维,想拉她一把,希望她别选艰难的那条路。我讲了一些不好的话,诸如“价值”“现实”“make some money”。她的哭声刺耳,我赶忙走过去,把手机递给她,留下联系方式,表达愿意与她多做交流,也可以尽己所能地提供帮助。
那一刻,我感到抱歉,我用自己不好不坏的现实打量她,给她带去了消极影响,这与我本意背道而驰。更让我惭愧的是,那一刻,我仿佛相信自己所说的难听话宛如真理,就如处世术一样。而这些当时的“言之凿凿”,实际上,也是我自己所不屑的。我说了谎,郑重其事地。
所幸,第二天她想通了些什么,跟我表达谢意。我记不清具体内容了,大意是会去阅读更多类别的内容,从更多的立场上去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这也不坏,没有更多的误会,也似乎没打碎她的信念使其迷惘。
这一年,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团队。他们是我的伙伴。我要努力,拼了老命地为他们经营好这份职业,让他们不感到无趣,让他们过得更好,我如是告诉自己。我逐个地找他们聊天,跟他们从工作上的某些事情讲到其他事情,询问他们的爱好,希望这中间的某种联系可以打通。我逐一地回复他们的工作邮件,为他们灌输工作热情,我得让大家相信,我们当下做的事儿是对的。我告诉他们,不要被过往的经验整个儿兜住,不要频繁而消极地提及“市场”“大众”“规律”,不必媚俗迎合;基于客观,我们可以有独创性。但凡有棘手的工作,我一定身先士卒,我希望他们与我共事时,可以相信这些都只是小事儿,没那么难。我也安慰他们,如果没有做好,那也无须过分自责,责任都归于我。凡事尽力时,对事物的最客观的判断并不来自旁人、领导,抑或是机构,而来自于内心。很快,我的企业邮箱就满了,我第一次感到,我想说的话,也突然干涸了。我看到他们中多数人正变得越来越专业,越来越主动,他们在变得勤恳和有效率。还不赖,我觉得。我们的工作正变得更好。
这一年,我的身体正在变得更差,我重又开始锻炼,尽管时间非常有限。我似乎对身体有了更多的理解——先前做不好的一些动作,今年差不多都能练得标准了。我能感受到自己发力时每一块肌肉的紧张和正确;我第一次清楚了呼吸、站立、下蹲、行走该如何进行;我知道了如何拉伸自己僵化的肩颈,如何用一些小道具按摩筋膜。我又开始打篮球,并恢复了一定的体能和熟练度,有了合适的命中率。我还开始教一位同事打拳。当我告诉他如何用最有限的空间、位移传导出最大的力量,如何通过意识的更正达到更快的速度与更高的效率时,我感到那种久违的澄澈,好似沉入水面之下,周遭的一切戛然而止,仅剩自己的呼吸和头脑。
这两天,我不停地在推辞许多朋友的跨年邀请。今天一早,我驱车去浦东找老朋友,请她帮忙做一个文件的印前检查。分别之前,我再一次感谢了她。回来的途中,我看到北京的同事给我留言,说最近辛苦了。继而,又有一些朋友来邀请我一起跨年,我又一次逐个表达歉意,祝贺他们新年快乐。三十多公里的路,天很快就黑了,我意识到旧年正在结束,新年正在到来。我突然想哭,我想到刚离开我的女友,此刻我本应和她在一块儿的,逛商场,或是吃点火锅之类的——以往的每年都是如此,我想。我语音祝她新年快乐,她也给我同样的祝福,还加了个气球的表情。我想再多说点儿什么,譬如希望她开心,希望她内心充盈,希望她保持锻炼,希望她可以不介怀过去我为琐事忙碌时的忽视和淡漠——我其实从未淡漠。但想了想,还是不说了好。我突然想到理查德·福特一篇小说的结尾:“我寻思着,因为这听上去很好笑,如果你深更半夜在华美达旅馆停车场里看见一个男人,透过车窗向车内窥视,你会怎么想呢?你能想到他是在试图清理一下自己的头脑吗?你能想到他是在为新的一天里将要面临的困难做准备吗?你能想到他的女朋友就要离开他了吗?你能想到他有一个女儿吗?你能想到他是一个和你同样的人吗?”
此刻我完全可以想象。当然了,我始终幸运,也就没小说中写的那样复杂而悲观。我一如既往地过得不好不赖,也祝愿新年的自己,继续不赖。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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