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胖

1.去年年底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体质有些下降，决定捡起网球。于是父上请了一位相识已久的教练来教我。 2.教练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身高中等，体型较胖。也不知是和自己开个玩笑，还是朋友们起的外号，他微信上的名字就叫老胖。 3.老胖是典型的老北京，住在南城。他年轻的时候是职业网球运动员，后来在北京队当过一段时间的教练，网球流行之后开始当教练和陪练，并且一直做到现在。 4.打球的地方离老胖家很近，他们有两个场馆，其中一家新馆，外观气派内里倒也不算奢华，是专供貌似打球实为交际者使用；而另一家老馆，虽然有些年头但设施还算不错，算是吾等练球者专用了。 5.我和老胖经常约在10点打球，那时场馆里没有旁人。球馆巨大的白色拱顶之下只有我们的场地灯光聚集，静谧和黑暗交织在一起，仿佛从黑洞深处席卷而来，撞上双打边界线上方矗立的无形之墙，又如落潮般退却消逝，注意力高度集中时，会有一种自己正身处宇宙的中心的幻觉。而摘下中二眼镜后，这里又会立刻变成平淡无奇的地方。负责清洁的大妈会在11点前推着小车在周围的场地做每日例行的保养工作，用软管喷水洗地，清除场地上的绿毛，非常偶尔地投来无精打采的一瞥。临近中午时的隔壁的场地也会有三两个动作夸张步法怪异的初学者，笨拙地回应着他们心不在焉的教练。 6.老胖应该是网球教练界中的老前辈，经常看到他会和其他场地的教练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他也会给我透露一些教练之间的八卦。比如好的教练赚的不少，某个女教练40岁了还没结婚，原因是接触到的客户层次高了把择偶标准也放高了，合适的瞧不上，瞧得上的没可能，估计就这么剩下了云云。这么一想，老胖的性格也是挺老北京的。 7.和老北京的老胖聊天当然少不了聊房子，我们开始打球的时候正是北京房价开始新一轮涨势之时。老胖把车公庄的十几万一平的学区老房子卖了，在天通苑的换了三个大户型新房。半年来除了教球、照顾病重的老母亲就是去装修房子。“四个月，三套房子，我一个人全装了，你说厉害不厉害。”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跟我复述他的丰功伟绩，当然，对于了解装修之艰辛的人来说，这真的是值得为之红光满面的事吧。 8.老胖的另一个丰功伟绩是他高效的教学方法。曾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学生创造了一个记录：从零开始跟他学了20个小时就可以上场打球了，也不需要多厉害，达到那种可以加入圈子的水平就足够了。他教我的第一节课后兴奋地跟我说，他觉得我可以帮他打破记录，十几个小时就可以出徒。我知道这不是盲目的鼓励，因为我有很多年的基础，我跟他打球只是为了恢复体能和捡起被抛弃的，但是我没告诉他这些，成为新记录让他开心一下也不错。 9.老胖说，网球可以使人上瘾。因为那种用甜点完美击球的声音很像胎儿在母体中听到的心跳，对于这种奇异韵律的渴望是刻写在人类基因中的本能。欣赏高手对决，不只要看，更应去听，美感存在于击球的节奏之中。

这种臻至化境的解读颇有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意味。我很佩服。 8.教了我十几个小时之后，老胖就开始游说我出师了。他们有几个朋友周四晚会在另一个地方打球，他一直想让我去。“发球不好没关系，你正反手都很稳定。我们两个组队双打，到时候学了十几个小时的你把他们打了十几年的灭了，看他们老脸往哪搁。”老胖信心满满。然而我并不想去和四五十岁的那些陌生又成功的男性打球，代沟深远又无话题，尴尬之海可以漫过时光之山把我直接溺死在去设想这件事的当下。换一种不中二的说法，冷淡癌与拖延症并发，我找借口推脱了。 7.劝说不成，老胖依然会和我继续剩下的练习。其间偶尔不能赴约时会提到要带老妈去医院。他必然是个孝子，即将步入老年的他提起照顾八十岁母亲的事情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我不是个喜欢胡乱发问的人，他没提过，我也自然不去探查他的子女情况。但很明显，他挂念着很多事，这些都需要他去操心。 6.老胖是很聪明的人，他很懂得如何经营，也打破了我对于教练这个行业上限的认知。作为网球教练中的老前辈，自然有很多朋友。他有时会和我讲一些干的不错调任他处的朋友们的趣闻轶事，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他每个月在教球之外的收入手段也不少，聚沙成塔的也是相当可观。练球的时候他也是经常会被各种电话打扰，商讨联络，接洽引荐。有一种说法是二号首长，或许还应该有一种叫二号秘书。 5.后来我要外出一阵，暂时离开那个只存在于早上十点的宇宙中心。临行前我和老胖说，等我回来的时候就顺利出徒，和他一起灭了十几年的球友，帮他创下新的记录。 4.我去的地方很远，那里有另一个拱顶，另一个光聚集的地方。但那里不是宇宙中心，那里也没有老胖。 3.我想念老胖吗？应该没有。远方的世界很热闹，让人无暇他顾。反倒是老胖还在记着我，回来的第二天就收到他的短信：“明天练球，上午10点。”我回他：“刚回来累，下周吧”。 2.我想念老胖吗？或许是吧。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在四个月后的另一个远方，我突然搜肠刮肚地回想老胖在遥远时空里带给我的全部记忆。我记得他爱笑，喜欢鼓励人，喜欢聊一些有趣又无关紧要的事。我还记得他确实很胖，个子不高却有200斤左右。和我练习时他确实很少跑动，很少和我对打，除非我的回球正好在他脚边。 1.老胖去世了，心梗。在和我发完那条短信的第二天，在和一个朋友打球的球场边的椅子上。他朋友圈里的最后几条分享都与彼岸有关，他应该是有预感，但为了所挂念的不得不去。听说他的葬礼去了很多人，听说前记录保持者当众哭了，听说那个朋友再也不愿去那个场地了。 0.我不知到他的母亲，他的房子，他的家庭后来怎么样了，或者和我练球是否也属于不得不去。我只知道我不必再推脱周四晚的双打比赛了，也不会再去早十点的宇宙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