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花语诉衷肠：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为何要互相送花送到手软？

藏在花语中的三角恋情
谁能想到，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一向以黑帮硬汉片著称于世，可他的作品集中竟然夹藏了一部细腻温婉至极的爱情电影《纯真年代》，讲述一段十九世纪纽约上流社会的幽情挽歌。更难想象的是，斯科塞斯为了自己的这部“异数”电影，不惜花费七年时间来筹备和拍摄。精致流丽的场面调度暂且不提，三大主演丹尼尔·戴·刘易斯、米歇尔·菲佛和薇诺娜·赖德各显神通，兼全部处在自己的容貌巅峰期，更是令整部影片蒙上了一层韶华极盛的不安之美。
                
                
我非常喜欢影片的前半部分，在那些悲剧尚未显现端倪、烈焰尚未纵情燃烧之际，薇诺娜扮演未婚妻May第一次在舞会上露面，她手捧一簇纯白铃兰花，纤腰不盈一握，轻灵淡雅得像一个精灵。这才引来刘易斯所饰男主角Newland匆匆步入街角花店，对店主说：“以后每天一捧新摘的铃兰花送到May那里去。”铃兰又叫山谷百合，正是五月当令之花，暗合了May的名字。所谓郎才仙貌，一切都恰到好处。
                
                
然而就在下一秒钟，Newland 迟疑了一下，又订了些娇艳的黄玫瑰，让给May的表姐Ellen送去。镜头一转，这边厢是米歇尔·菲佛演的Ellen正在心满意足地把黄玫瑰从纸盒里拆出来——那些隐秘的情感忽然间就探出头脑，并有了将要肆意侵占整个剧情空间的迹象。
                
                
《纯真年代》改编自美国女作家伊迪丝·华顿同名代表作，是一部《红楼梦》式的美国文学经典，并于1921年获得普利策文学奖。一如小说所展现的社会场景，作者华顿女士是出身于豪门的大家闺秀，自幼研习文学、哲学、建筑和园艺，她所居住的山顶别墅就是自己亲手设计兴建的，对花房植物的活计也是事必躬亲。她在小说里安插的这个情节，显然是出于对于花朵习性的了解与喜爱。
每种花都有自己的花语——铃兰诉说的是纯洁与童贞，一如清纯可人的May；而黄玫瑰的含义则比较复杂，它不像代表热恋的红玫瑰那么热烈真挚，也不像代表初恋的粉玫瑰那么柔美婉约，它最常见的用途是代为传达送花人的愧疚与歉意，亦有“祝友谊天长地久”之意。可是另一方面，黄玫瑰同时也蕴含着嫉妒、失恋和背叛等等不是那么明亮的情感，有点爱恨缠绵的意味。我们也就藉此明了，Newland在面对风情万种的Ellen表姐时，那种种欲说还休的眷恋与纠结，并对接下来的剧情走向有了大致的心理准备。
                
                
在十九世纪欧洲，借助花语来吐露心声、互通款曲，属于上流社会屡见不鲜的社交方式之一。只因那时的人们有许多处世规则需要遵守，不可轻易在大庭广众下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于是包扎精美的花束就成了代为传达的信使。《纯真年代》的故事背景尽管设在美国，但处处充盈着清教徒式社会风气，与藕断丝连的欧洲大陆如出一辙，华顿女士在此处对花语的妙用更属点睛之笔。
                
                
而在花语文化风头正劲的欧洲，如下场景更是屡见不鲜：一位传信人出现在维多利亚式雅致住宅门口，手捧一束缠绕缎带的小巧鲜花，正要送到你的手中。与电影中的花店买卖不同处在于，那束花一看就是自某君所属庄园的花房中亲手采摘而来。身为一名十九世纪富裕阶层的矜持淑女，你会马上抓起手边那本翻烂了的《花语词典》，来查找送花者想传递给你的私密信息——简直就是一出活灵活现的简·奥斯丁式戏剧嘛。
                
                
如果这束花由鲁冰花、蜀葵、白石楠和知更草组成，意味着送花人对你的聪明才智赞赏有加，并祝愿你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得以施展；与之相反的是，一束由翠雀花、绣球花、夹竹桃、罗勒所组成的花束，则意味着对方送花人觉得你冷酷又傲慢，对你恨意有加并会采取报复——这可算得上是一份最为咄咄逼人的晦气礼物了。
另外，要是有人一声不吭地送了你一束天竺葵，他其实是在婉转地向你询问：“我能在下次舞会上与你见面吗？”而你家的玻璃花房里又恰好栽有带斑纹康乃馨的话，你完全可以摘下来给他送去，让它们代你说一句“恐怕不行。”你连话都不用多说，就可以（简·奥斯丁范儿十足地）轻松打发掉一名讨厌鬼。
                
                
花语起源：对神秘土耳其王室的幻想
盛行一时的花语风潮，是由玛丽·沃特列· 蒙塔古女士所开启的，她是一名女诗人，丈夫乃英国驻土耳其的大使。在1717—1718年间，她从君士坦丁堡写了许多信给英国娘家，把热情洋溢的土耳其“鲜花密码”引入西方世界——土耳其王室的女眷们自由受限，通常需要在监护者的鼻子底下传递各种秘密信息。为了瞒天过海，蒙塔古女士发现，她们巧妙地使用了不同的花朵来代自己发声。
                
                
其实，蒙塔古女士极有可能是对当时流行的韵脚游戏产生了曲解，并将它浪漫化了。不过，当她的土耳其使馆书信选集在1763年出版之后，这些关于花语的描述立马征服了痴迷于东方文化的高素养读者们。充满艳异情调的东方色彩，满载着奇装异服和纸醉金迷般的袅袅熏风，赋予了上等阶层人士一份最为美妙的遐想，以土耳其女性为主角的种种情色秘闻也在私下流传不绝。
                
                
蒙塔古女士所理解的秘密花语是否符合实情，早已经不再是重点了。土耳其后宫景象何其奢靡，传情达意的花朵何其香艳，爱人间心有灵犀的秘密讯息更是撩人至极：公众对此类事物的迷恋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1810年，法国的出版商们已经开始大动“花语词典”的脑筋了。在这个时候，法国人热衷于把绘有花朵的年历作为礼物互相赠送，它绘满了水彩或铅笔素描的时令花卉，旁边配上相关主题的诗句等。第一部正式出版的花语词典，就是作为年历附录而印制的，然后迅速地反客为主，甩掉原先作为依托的年历，蔓延成一股令人狂乱的潮流。
人们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忙不迭地互赠花语，还将它融入到刺绣、绘画、文学等领域当中，花朵的芬芳几乎要无处不在了。1819年，一部卷帙浩瀚的法语版《花语词典》宣告出版，并成为花语方面的权威解读依据。
                
                
流行于当时的拉斐尔前派画家们，就特别喜欢将花卉元素作为象征符号，添加到神话主题的绘画作品中去。比如罗塞蒂（ Dante Gabriel Rossetti ）的《莉莉丝女士》一画，看上去充满了轻佻绮丽的感官之美，不过莉莉丝身后的白玫瑰花丛却揭示了其对肉欲享乐的不屑之意；置于右下角玻璃杯上的那朵红色罂粟花也颇为惹眼，它意指死亡与永恒的沉睡，使画作陷入了一种看不见的肃穆氛围。
                
                
还有米莱斯（John Everett Millais）那副取材自《哈姆雷特》的伤感之作《奥菲丽娅》，死去的未婚妻随河水漂游而下，拿在她手中的是蕴含有各种意味的花朵：代表徒劳之爱的三色堇，代表忠贞的紫罗兰，代表痛苦的荨麻，代表纯真的雏菊，代表死亡的罂粟花，代表忧愁的红口水仙。这些花朵，有些是依照莎士比亚的原作内容而绘，有些是画家依据自己对花语的理解所添加上去的。奥菲丽娅虽已死去，但画中的每一朵花都在代她倾诉生前复杂情愫的一部分，怎不叫人见之落泪。
                
                
不过，有些花语的含义其实是模棱两可的。在一些花语词典中，佩戴白色小豆蔻出席父亲婚礼，是在暗示对父亲行为的不满；而另一些词典却认为此举是在表达热切的衷肠。
喜欢围绕花语含义故弄玄虚者，奥斯卡·王尔德必定榜上有名。在1890年前后，王尔德作为一名惊世骇俗的艺术家，无法忍受任何缺乏美感的事物。他的着装一向是奢华而考究的，尤其喜欢在外套翻领处别上一朵绿色的康乃馨，甚至还大举呼吁自己的“友人们“也在衣服上佩戴这种花朵——原来，绿康乃馨的花语乃是“同性之爱”。在当时人们眼中，这属于一种伤风败俗的丑恶罪名，故王尔德及其同好只得以这种心照不宣的方式来表露身份了。但他在公众场合下，对此举是否别具深意的问题从来矢口否认，让这朵绿色康乃馨始终笼罩在迷离雾霭当中。
                
                
花语与维多利亚时代的园艺热
想要亲自送出一个花语信息的话，你首先要有能够肉眼分辨植物品类的能力，并在数百种模棱两可的花卉中准确挑选出恰能传达心声的一款；当然在这之前，你的手边必须得有成百上千的花卉任由选取才成。英国常常被人称为“园艺家的国度”，但要是有人单纯为了传达“一派虚伪！”这种感情，而麻烦万分地在自家花园里培植剧毒性的毒番石榴树，就是很荒谬的一回事了。
                
                
除此，还有一种代表“心灵美”的珊瑚豌豆属植物属于澳大利亚特产，一种代表“内涵不俗”的茜草属植物属于北美特产，而一种代表“防备之心”的还阳参属野花属于地中海地区特产，人们经常把它跟蒲公英混为一谈。这就意味着，乘兴而至地送出恭维式花语，首先需要来上那么几次跨海旅行，再外加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奇温室花房才成。
                
                
对于许多世代的后继者来说不可能之事，维多利亚时代的贵族们偏偏不觉得是个难题。坐拥超凡财富和产业革命进程所带来的福祉，以及建筑玻璃制造工艺的发展，使得人们能够以足量的资金来建造一座住宅般大小的温室花房，并极尽炫耀之能事。煤炭燃料与人工成本在当时之低廉，使得他们能够把自己的花房终年保持在类似热带的温度水平上，并雇佣大量花匠来照管这些珍稀娇贵的非本土植物。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够源源不断地送出各种蕴义的花语信息了。难怪那个年代的人，都在植物学方面有着不俗的见解呢。
那么，财产稍逊的人该怎么办呢？他们同为爱花之人，可就得挽起衣袖来躬亲治园了。比如英国最伟大的女作家简·奥斯丁，家世算不上显赫，而对园艺一事热衷至极。她终身未嫁，与自己的兄妹家人辗转落脚于数地。每到一处地界定居，她都会悉心营造出一个颇具观赏性的花园。尤其以她长期生活的查顿小屋附近的园子，最为出名。
                
                
在写给友人的信笺中，她常欣喜地谈起这些：“有些花种确实长势喜人——不过木犀草却是境况堪忧。杉树脚下的小芍药们已经含苞，好看极了。整个灌木花篱不久将会有石竹花点缀其间，更兼快要盛放的耧斗菜，紫丁香也将吐蕊——我们马上就会迎来奥尔良李子的丰收啦。可惜青梅的产量倒是有限，大概也就墙边沙地里那三四十个的样子吧。”
                
                
在她首部予以示人的小说《诺桑觉寺》中，男女主角就曾在哥特式古堡中进行了一出关于花卉的闲聊。浪漫活泼的牧师之女凯瑟琳，向自己的意中人亨利说起，邻家太太每年都会花些功夫教她园艺之道，可她生来就对花卉提不起兴趣；直到最近，才忽然觉察起风信子的动人之美来。那位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马上对她赞赏有加：“尽管风信子只是限于在室内观赏，不过谁能说到了一定时候，你就不会喜欢上玫瑰呢？”
在花语词典中，风信子是热切生命力的象征，非常符合年轻而富有好奇心的女主角性格。至于“喜欢上玫瑰”的那一刻当然终将到来，它象征着女孩开始领悟含蓄与温柔之美，并燃起对爱情诚挚向往的那一刻——正像所有童话的happy ending，奥斯丁小姐同样让这对男女在故事结尾处喜结连理，让那醉人的玫瑰香气留待两人从此携手赏鉴。
                
                
在这部小说中，简还一再提及关于温室花房的信息。所拥有花房面积的大小，甚至成了此人社会地位与财产规模的侧面指标。嫌贫爱富的蒂尔尼上将，听说地主艾伦先生“只有一个小温室，是他太太冬天给花卉保暖用的，里边偶尔生着火”，完全不能跟自己所拥有的诺桑觉寺大玻璃花房相提并论，不禁露出了“很是得意的鄙夷表情”，口中依旧念叨着“去年温室的菠萝产量才只有一百个“之类假惺惺的自夸之语。
文学世界中的花语密码
在小仲马的《茶花女》中，也出现了用不同花朵来表现反差的手法——高级妓女玛格丽特之所以被戏称为“茶花女”，是因为她特别喜欢去剧院看戏，几乎每晚都会准时会出现在包厢里，跟她必随身携带的三样东西一起：一副小型望远镜，一袋蜜饯，和一束茶花。
为人津津乐道之处在于，每个月有25天的时间，她所带的山茶是白色的；其他5天，她会带上红色花束。没有任何人搞清楚过花朵颜色的变化规律，给她冶艳的风姿增添了一份神秘。更有趣的是，茶花女还将一朵红色茶花插在结识不久的男主角衣服纽孔上，并娇嗔道：“当这朵花变了颜色之后，你才能再次与我见面！”
                
                
山茶本就是来自东方的植物，是那个时代最受富裕阶层欢迎的花卉之一。白色茶花代表“魅力超凡”，红色的则代表“迫不及待的爱欲”。这样一来，我们似乎可以从玛格丽特所选择的不同颜色，来一探她随时变换的心境。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茶花女》一书出版并大获成功后，山茶花立即从上流社会的客厅中消失了踪影。读者在为女主角一掬同情之泪时，也把山茶花等同为皮肉生意和肺结核病等“凄凉肮脏”信息的代言者，它的蕴义被小说情节给永久地改变了，难怪会遭到人们的厌弃（当然，成功让后世再度膜拜起这朵雍容之花的，是可可·香奈儿女士，她本人即是《茶花女》的书迷）。
                
                
除了与山茶花束息息相关的、浮华放荡的生活场景之外，《茶花女》还藏着另一枚花语，即玛格丽特的名字Marguerite，在法语中是“雏菊”的意思。这是一种指代纯情的花朵，呈现出与女主角实际身份全然不同的质朴意境来。所以小说中也讲到，在她摒弃一切奢侈享受，与情郎归园田居的那段时光里，“有时她坐在草坪上，整整一个小时地凝望着她用来当作名字的一朵普通的花”。
雏菊的花瓣纤细而密集，让它有了另一种广为人知的用途，就是花瓣占卜。我们都在欧美影视作品中见过这种场景：芳心暗许的羞怯少女手握一朵小雏菊，斜倚着半根枯树枝，将花瓣逐片扯下，并反复念声“He loves me！he loves me not！He loves me！he loves me not！”，据说最后一片花瓣所对应的话语，就是意中人对自己的真实态度。玛格丽特最后任随自己深陷于爱情的迷茫中，就好像下定决心要赎回她泥泞的青春年华一样。
                
                
要说到把花语密码玩到众人叫苦不迭的，非佶屈聱牙的詹姆斯·乔伊斯大神莫属。一部《尤利西斯》横空出世大玩文字游戏，各种戏仿、隐喻、引经据典层出不穷，几乎无从解读。而如此浩瀚卷帙所承载的，却不过是短短一天内的都柏林凡夫俗子碎碎念而已。乔伊斯博闻强识的本领深不可测，汇成汪洋恣肆的意识流文体后，杀伤力尤为惊人。像流行花语这样的趣味小把戏，他并没忘记给读者来上那么一打，为作品增添一点儿柔度。
《尤利西斯》主人公——广告推销员利奥波德·布鲁姆（Leopold Bloom）的名字本已自带百花争妍的意象。他在第五章收到一封情书，里面夹了一朵压扁的黄花。他轻嗅这朵已失去香气的小花，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各种各样的花朵名称，这个潜意识的断片被乔伊斯如数记录下来，并与刚才所读情书的字句杂糅一团，用意难辨：
“对你郁金香 生气 亲爱的 男人花 惩罚 你的 仙人掌 假若你不 请 可怜虫 勿忘草 我多么盼望 紫罗兰 给亲爱的 玫瑰 当我们快要 银莲花 见面 见面 一股脑儿 淘气鬼 夜茎 太太 玛莎的香水 ”。
                
                
在这段话中，“夜茎”（nightstalker）一词颇为扎眼，其实指的是一种茄属的有毒植物。而在同一章中，甚至出现了以“玫瑰”指代女性经期的冷僻讳语。相信有不少皓首穷经的评论家与这段文字相遇时，会赶紧把落满灰尘的《花语词典》从藏书室里翻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