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兴奋剂与人道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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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为什么要反兴奋剂？
言归正传。即使是对体育比赛全无兴趣的人，也会有一个共识：使用兴奋剂抬升比赛成绩是不道德的。这看上去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大家应该公平竞赛嘛，别人都不用，你用兴奋剂，那还谈何公平。那如果人人用同样的兴奋剂呢？就更加荒唐了，好像彻底背离了体育伟大的核心。
在竞技体育中，兴奋剂使用的实际情况，有各种真真假假的传言。左下角“阅读原文”附了一篇知乎的回答，里面提供的信息是，运动员服用兴奋剂的比例远超我们想象，无非是生物科技水平更高的国家，造出来的兴奋剂更加查不出来，所以大多安然无恙，倒霉的反而是一些水平不高的国家。所谓“查得出是兴奋剂，查不出是高科技”。把兴奋剂跟举国体制、团伙作案联系在一起，也有各个层面的解读和反驳。即使在道德高地美国，一代生命意志力传奇、抗癌斗士、环法王兰斯·阿姆斯特朗因兴奋剂被取消所有荣誉是近些年最令人唏嘘和痛心的兴奋剂事件。但你看加特林，被查出三次了，还能参赛，背后应该有各种赞助商的影响。
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各种传说细节上孰是孰非就不讨论了，我也不了解。这些天看奥运会，我经常想一个问题：不管实际情况如何，道义上为什么一定要反兴奋剂？真的像看上去那么不言自明吗？
如果说是公平原因，那么好，在身体上，人就是不公平的啊。哪个拿金牌的运动员身体上不是异于常人？有些是天赋异禀，有些是后天强化训练。菲尔普斯这样的天生奇才自不必说，就算是通过后天训练，你训练要采用各种高科技手段和器械吧，凭什么服用蛋白粉可以，用符合既定标准的兴奋剂就不行？因为兴奋剂太过便捷，不能体现选手的努力？那么你看很多前东德被兴奋剂毁掉健康的运动员，他们长期服用兴奋剂比训练还遭罪，也需要付出很大努力的呀。
举两个极端的例子，一个是芬兰滑雪运动员Eero Mäntyranta，另一个是捷克球星、尤文名宿、跟包子握过手的内德维德。Eero Mäntyranta天生是基因突变的受惠者。阿姆斯特朗通过注射EPO蛋白来提升血液携氧能力增强耐力，那个Eero Mäntyranta不需要注射，天然就有比常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的血液携氧能力。结果阿姆斯特朗名誉扫地，Eero Mäntyranta当然没事。你总不能禁止天然基因突变的人参赛吧。内德维德呢，膝盖骨有三瓣，因此特别能跑。一般人就是一片，极少数人是两瓣，三瓣估计全世界就他一个。这你上哪说理去，也不能制定法规，禁止膝盖骨三瓣运动员踢职业足球吧。
所以答案似乎应该推导为，先天的可以，后天的就不行。但这个怎么区分先天后天，人类社会有绝对的天然吗，我从胚胎阶段就改造基因可不可以呢？各种自然、历史、社会条件造就的天然不公平怎么算？显然，先天后天、公平这个思路是逻辑上的死胡同，问题会越来越多。在电影《烈火战车》里面，短跑运动员聘请专业教练都被视为违背了贵族精神。大家都趁业余时间自己训练，你聘请专业教练，就是不公平。
所以兴奋剂和公平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绝对的界限。真如《菜根谭》中所说，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常，何须分别？何须取舍？
无须分别？无须取舍吗？
不！即使只有相对的标准，也需要分别、取舍。因为我们确实感觉到，如果人人都无节制使用兴奋剂，反都不反，就彻底背离了体育的伟大核心。我们捍卫的这个核心，比具体的标准更重要。人类社会永远没有绝对的文化标准，这个东西总在变动，但似乎有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所以接下来，不再探讨标准，只亲近核心。
那么这个核心是什么？我们在永远无法清晰界定和邪恶屡禁不止的世界中，拼尽全力分别、取舍的到底是什么？
迈克尔·桑德尔说，这是一个神学问题。
2，人之道
对这个问题，我自己有一些答案。为了更加明朗化，找了著名公知、满世界讲学的哈佛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的书看了下。《反对完美》这本书，讨论了各种类似的问题，从兴奋剂、整容到基因改良、干细胞移植。桑德尔说，这些事情涉及的问题突破了一般政治哲学的范围，进入了神学的领域。这是我深以为然并吸引我继续把这书看下去的话。但是遗憾的是，他在结论部分的论述太不够透彻，很多值得深究的地方都一笔带过，没有往深了详谈。所以这书么，有兴趣翻翻就好，不用细看。他的讲课视频和书都差不多，浏览浏览，翻翻就好。
反兴奋剂，本质上跟整容、优生学、基因改良等问题一样，就是人在多大程度和范围内被允许利用科技改变自身的问题。桑德尔一上来就举了个特别极端的例子：一对耳聋的女同性恋者，认为耳聋是一件给生命带来美好的事情，于是找同样耳聋的男士捐精，最后生了一个耳聋的孩子。舆论哗然，对她们多有指责。她们大为吃惊，因为从她们的角度，是用技术手段要了一个“美好”的孩子。
这个特别特别极端的例子，暴露了人类无节制滥用各种手段，选择、改造自身和他人品性的不安一面。在无比复杂的人类生活和感知状态下，放任技术手段无限制使用，将会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人对好和完美，永远没有绝对的标准，强制性地、过分地利用现代科技成果追求“完美”，必然造成各种各样的实质缺陷和损害。即使是追求多数人一致承认的“美”和“好”，生命本来自然的丰富和多样性，也会在这其中变成完全被人控制的个体意志胁迫的产物。
更加危险的是，这种趋向还导致邪恶的优生学和人种改良，希特勒从优生学论调到种族贵贱区分及至灭族屠杀，都以此为逻辑根基。不管科技发展到什么程度，人类妄图用自身意志和愿望全面决定一个人的身体及至灵魂，都必将导致各种各样的灾难。
没有人否认科技进展带来的巨大好处，现代医疗不断延长人的寿命，增进了人的健康和福祉。更不应该有人拒绝现代医疗，生病了都不去医治。但这里面有一个技术水平和文化共同决定的度，不能无限制地追求、利用基因改良等技术。健康也是一个相对的定义，怎么样算彻底的健康，如果胚胎筛选阶段就发现胎儿有某方面的小毛病，是不是就立刻堕胎？如果父母想让孩子以后打篮球，是不是应该直接用技术让自己孩子带上能长特别高的基因？再然后，全面在生育阶段就把孩子改造成一个各方面基因都很强的人？
即使不反对适度的干预和改造，这些问题总还是多少会引起一些感受上的恐慌。好像就是有哪儿不大对劲。根本上，这种不安感，源于我们对人的正确认知。
人之为人，区别于动物的随波逐流，也不应自大到觊觎上帝之位！人道，在畜牲道和神道之间，只能在人的范围内获取尊严。如果妄想完全控制一切，对不起，人世之复杂注定了事情绝对不会按你的愿望发展，即使你愿望是良善的。更不要说，还有那么多恶毒的愿望呢。所以，说这个问题是一个神学问题，因为它标识了人之为人的范围。我们捍卫的，是人类自我认同的领地。突破这个领地，人非但成不了神，只能沦为畜牲。
在我们的认知中，对人的范畴确认也在不断变化。即使是轴心时代最伟大的圣人，也不大把女人当人，这是那时的文化所决定的。黑奴时期，黑人不被殖民者当人。随着时代的不断变化，我们都在调整对人的认知范围。那么联结了人与人、使得认知范围内能互相同情的共性是什么呢？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用相似的感受在不确定性中生活，没法控制我们生活的所有方面。幸福或不幸，很多时候，不由我们自己决定。所以幸运的那部分人，也能跟相对不幸的人分享恩赐，因为那不是不幸者的过错，大家都是同样在命运轮盘中脆弱的造物。
实际情况必然如此，没人能凭一己之力控制所有人的生死，幸或者不幸。但即使只是文化理解层面，如果任由人能控制自身一切的思维发展，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类要为全部的人类成果和苦难负全责，自己要为自己的境遇负全责。比如，富人之所以富，是自己努力和天赋的成果，穷人之所以穷，是他们自己天生不行再加后天不努力啊，一切都理所当然，没什么好同情的。那既然现在还没法均平富，大家不会一样幸福，又一切都是人类可以控制决定的，就用各种手段确立新的社会分层，让高等人互相认同，其他人都做奴隶，直至劣等人死光，技术保障每一个上等人都幸福。反乌托邦作品中出现的各种恐怖乌托邦社会中的一种。
发现没，在我们可以算是不断进步的认知中，人的范围在不断扩大。而在觉得人类可以控制一切的思维中，人与人之间的同情根基丧失殆尽，人的范围在不断缩小。
人只能在不确定性中生活，没法站在上帝和历史的高度摸清一切。昆德拉批评那些对过去的人指手画脚的后来者，说你们在时过境迁之后觉得那时的人搞错了一切，指责他们为一种后来判定为邪恶的事物欢呼，是把自己放到了上帝的高度，忘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人只能在迷雾中摸索道路。红旗飘扬的时代，那时的年轻人为红旗欢呼，后来人们把红旗踩在脚底下，但不应该对那时理想主义的欢呼全都嗤之以鼻。忘了人类道路的迷雾，以为能看清一切，就是忘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
回到兴奋剂问题上，即使没有绝对的标准，那个能检测能相对判定的标准，分别和取舍的核心是什么呢？同样就是这种人之为人的东西。
体育是回归身体的自然纯粹形式，首先就在于接受身体的局限，在局限范围内尽力突破纪录。捍卫纯粹人类身体的特点，接受根本限制，就是在捍卫人道的尊严。有着各种局限和缺失，是人道的根本。只有在人道尊严范围内，不断突破才是人类的无上荣光。这是人的荣光，不是神的，更不是动物的。我们在体育比赛中体会到的各种丰富情感，都因为我们是相似的人类。
如果是一群打了针，完全没有紧张感，完全零失误的木头人在比赛，我们还可能为那样的比赛心跳加速吗？以前看过科幻作家王晋康的一篇小说，说一个运动员身上有猎豹的基因，后来兽性大发把女朋友咬死了。我们会因为博尔特跑得比猎豹慢或者快难过或者自豪吗？我们会因为举重运动员举不过起重机而心灰意冷吗？我们可能看机器人足球赛像看世界杯比赛那样心潮澎湃吗？如果赛车比赛完全不依赖车手的身体和技术，赛车性能就决定了最后结果，我去开高科技车也开得比巴西传奇车手塞纳快，还会有人在意输赢吗？
都不会，所有的比较，都是人与人之间的比较。博尔特的荣耀，来自他是跑得最快的人类，而不因为他跑过了猎豹。是啊，机器人下棋也下赢了，但更多人并不因此觉得振奋或失落。这也是一种人类荣光，但那是另一层面和范围的，属于科技领域，不属于竞技体育。事实上，在个人感受上，人下棋下不过机器完全引不起我什么情绪，既不觉得丢人，也不觉得光荣。如果我因为下棋下不过机器难过，那是不是我没法像飞机那样飞也要难过？阿西莫夫等科幻作家人工智能可能控制人类的设想都是瞎扯淡，至少在我大天朝，有赵家人在，还能被你人工智能夺权了？！一张机器人区域身份证没户口不让充电就搞死你们！NAIVE！
体育，只有维持在人与人的范围内，缺憾和失败才让我们难过同情，胜利又让我们无比振奋。
反兴奋剂，当然不是说运动员打了兴奋剂就被踢出人类范畴了，而是在理应用更纯粹、更自然身体获取人之荣光的赛场上，过度作用于身体的技术手段，是在不择手段拒绝自身的局限，这会大大玷污我们身为人类的遗憾和骄傲。这种倾向不加遏制，会动摇人之为人的根基。
3，反乌托邦
人妄图按照自身意志革新一切，打造美丽新世界的倾向，当然不是现代科技昌明之后才有的问题，而是思想史和社会变革领域历久弥新的主题。柏拉图的《理想国》是此类倾向的西方第一正典。“理想国”合格公民子嗣的培育构想，就是那个时代的优生学构想，是现代基因改良革命的远古回声。宗教学家凯伦·阿姆斯特朗写过一本全面阐述轴心时代伟大思想的书，就叫《轴心时代》，是我了解那个人类思想史最伟大时代的入门读本。她在书里就不客气地批评了《理想国》中的这一反人类倾向。轴心时代的圣哲们，为人类社会确立了永恒的以仁爱、慈悲、同情为核心的精神信念，却也留下了西方理性文明倾向发展到极致后的反人类逻辑。这种逻辑，在后世经常主宰着我们的生活。
比理想国更为人熟知的是乌托邦一词，几乎可以用来称呼一切人类按照自身愿望、根据自己逻辑在想象中构建的全新世界。古典和启蒙两个时代的经典乌托邦构想著作中，作者们描述的理想社会都很好，很美。但是更有洞察力和历史现实经验的作者，很容易发现前者的一厢情愿，按照人类意志用极端手段控制的社会，必然问题丛生，恐怖无比。于是就产生了大量的反乌托邦作品，描写自以为可以代替神决定一切之后，被神遗弃的毁败的人类社会。《1984》、《美丽新世界》、《我们》这些就不说了。最近郝景芳《北京折叠》获奖之后，反乌托邦这个词好像也突然流行了。
我最喜欢的反乌托邦电影是安德鲁·尼科的《千钧一发》（Gattaca），《反对完美》里面也反复提到这个片子。电影呈现了一个基因特性决定社会阶层的世界。结果，地狱的遭际并没有因此远离人类，包括那些基因高等人。安德鲁·尼科高明在没有按常规讲述一个反抗的革命故事，而是让里面的所有人物都保留着对他人的爱和同情。最终，造就美好世界的不是基因分层，而是没有被丢弃的良善。我是安德鲁·尼科的铁粉，他最近这些年的片子评价比较一般了，但我都还是一样喜欢，比如可以续好多好多秒的《时间规划局》。
乌托邦建构和反托邦可不只出现在虚构的作品里。人抛弃神，以为自己可以把控一切，试图按照自身逻辑和意志开创新天新地的倾向，在十九世纪的德意志哲学达到了一个顶峰。很不巧的是，这个东西完全在下个世纪改变了我们的国家，深刻影响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没有比共产主义这个乌托邦构想更加影响深远了吧。
4，不折不扣的神学问题
在这个按自身意志变革和尊重天然人性的问题上，桑德尔用理性批判理性，倡导公民教育。他在知识圈的走红，说明政治哲学很容易被人接受，成为一种显学，就跟心理学一样。
但在越来越多人用政治哲学思考世界，用现代实证心理学把握自身的时候，我总感到一种精神缺失。更加伟大的那些文学、艺术和宗教思想呢？
个体生命的独特价值和世界的丰富、多样，最真切的感觉，只能在更加伟大的事物里找到啊。比如对好和完美这个问题，如果引入文学感受的维度，那一切都会有崭新的视角。很多写出伟大作品的作家都在遭遇不幸，那么所有这些不幸都是好的吗？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红斑狼疮病情肯定影响了她伟大的小说创作生涯，那如果我们觉得那样的创造很好，应该鼓励别人生病？
这个问题只要反过来，就立刻明了，每一个生命、每一种生命经历都有它独特的价值，都有可能成就伟大的创造。这是生命真正殊异、幽深、微妙的地方。约瑟夫·坎贝尔说，生命的可爱，正在于其不完美之处。这是根本的人道尊严。
我们也只能在当下的限制和不完美中理解人性和生命。刚看到一篇讲人类基因图谱研究的报道，说通过基因改良技术，人类的正常寿命有一天可以高达1200年！活1200年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那样的话目前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根基还在不在，我完全无法想象，也没兴趣想象。也许长者可以想象一下。
之前说，“上帝的国不是我们人建造起来的，而是从人的一切可能性和历史限制的彼岸撞进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来的。”日子满了，神的国近了，神的国不是我们人建造起来的。有朋友说不明白。其实很简单，无论对个体生活，还是更宏大的世界，生而为人，就应该接受限制，接受局限，接受不完美，接受迷雾，进而加以捍卫这根本的人道。狂妄的建造和控制，只会毁了自己和世界，一如巴别塔的象征所示。
反兴奋剂这个事，真不折不扣是一个神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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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备份都懒得在豆瓣备份了，但看到豆瓣又开通赞赏功能了，就来顺便备份一下，蛤蛤~
1，为什么要反兴奋剂？
言归正传。即使是对体育比赛全无兴趣的人，也会有一个共识：使用兴奋剂抬升比赛成绩是不道德的。这看上去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大家应该公平竞赛嘛，别人都不用，你用兴奋剂，那还谈何公平。那如果人人用同样的兴奋剂呢？就更加荒唐了，好像彻底背离了体育伟大的核心。
在竞技体育中，兴奋剂使用的实际情况，有各种真真假假的传言。左下角“阅读原文”附了一篇知乎的回答，里面提供的信息是，运动员服用兴奋剂的比例远超我们想象，无非是生物科技水平更高的国家，造出来的兴奋剂更加查不出来，所以大多安然无恙，倒霉的反而是一些水平不高的国家。所谓“查得出是兴奋剂，查不出是高科技”。把兴奋剂跟举国体制、团伙作案联系在一起，也有各个层面的解读和反驳。即使在道德高地美国，一代生命意志力传奇、抗癌斗士、环法王兰斯·阿姆斯特朗因兴奋剂被取消所有荣誉是近些年最令人唏嘘和痛心的兴奋剂事件。但你看加特林，被查出三次了，还能参赛，背后应该有各种赞助商的影响。
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各种传说细节上孰是孰非就不讨论了，我也不了解。这些天看奥运会，我经常想一个问题：不管实际情况如何，道义上为什么一定要反兴奋剂？真的像看上去那么不言自明吗？
如果说是公平原因，那么好，在身体上，人就是不公平的啊。哪个拿金牌的运动员身体上不是异于常人？有些是天赋异禀，有些是后天强化训练。菲尔普斯这样的天生奇才自不必说，就算是通过后天训练，你训练要采用各种高科技手段和器械吧，凭什么服用蛋白粉可以，用符合既定标准的兴奋剂就不行？因为兴奋剂太过便捷，不能体现选手的努力？那么你看很多前东德被兴奋剂毁掉健康的运动员，他们长期服用兴奋剂比训练还遭罪，也需要付出很大努力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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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兰滑雪运动员Eero Mäntyrant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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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维德 |
举两个极端的例子，一个是芬兰滑雪运动员Eero Mäntyranta，另一个是捷克球星、尤文名宿、跟包子握过手的内德维德。Eero Mäntyranta天生是基因突变的受惠者。阿姆斯特朗通过注射EPO蛋白来提升血液携氧能力增强耐力，那个Eero Mäntyranta不需要注射，天然就有比常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的血液携氧能力。结果阿姆斯特朗名誉扫地，Eero Mäntyranta当然没事。你总不能禁止天然基因突变的人参赛吧。内德维德呢，膝盖骨有三瓣，因此特别能跑。一般人就是一片，极少数人是两瓣，三瓣估计全世界就他一个。这你上哪说理去，也不能制定法规，禁止膝盖骨三瓣运动员踢职业足球吧。
所以答案似乎应该推导为，先天的可以，后天的就不行。但这个怎么区分先天后天，人类社会有绝对的天然吗，我从胚胎阶段就改造基因可不可以呢？各种自然、历史、社会条件造就的天然不公平怎么算？显然，先天后天、公平这个思路是逻辑上的死胡同，问题会越来越多。在电影《烈火战车》里面，短跑运动员聘请专业教练都被视为违背了贵族精神。大家都趁业余时间自己训练，你聘请专业教练，就是不公平。
所以兴奋剂和公平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绝对的界限。真如《菜根谭》中所说，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常，何须分别？何须取舍？
无须分别？无须取舍吗？
不！即使只有相对的标准，也需要分别、取舍。因为我们确实感觉到，如果人人都无节制使用兴奋剂，反都不反，就彻底背离了体育的伟大核心。我们捍卫的这个核心，比具体的标准更重要。人类社会永远没有绝对的文化标准，这个东西总在变动，但似乎有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所以接下来，不再探讨标准，只亲近核心。
那么这个核心是什么？我们在永远无法清晰界定和邪恶屡禁不止的世界中，拼尽全力分别、取舍的到底是什么？
迈克尔·桑德尔说，这是一个神学问题。
2，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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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问题，我自己有一些答案。为了更加明朗化，找了著名公知、满世界讲学的哈佛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的书看了下。《反对完美》这本书，讨论了各种类似的问题，从兴奋剂、整容到基因改良、干细胞移植。桑德尔说，这些事情涉及的问题突破了一般政治哲学的范围，进入了神学的领域。这是我深以为然并吸引我继续把这书看下去的话。但是遗憾的是，他在结论部分的论述太不够透彻，很多值得深究的地方都一笔带过，没有往深了详谈。所以这书么，有兴趣翻翻就好，不用细看。他的讲课视频和书都差不多，浏览浏览，翻翻就好。
反兴奋剂，本质上跟整容、优生学、基因改良等问题一样，就是人在多大程度和范围内被允许利用科技改变自身的问题。桑德尔一上来就举了个特别极端的例子：一对耳聋的女同性恋者，认为耳聋是一件给生命带来美好的事情，于是找同样耳聋的男士捐精，最后生了一个耳聋的孩子。舆论哗然，对她们多有指责。她们大为吃惊，因为从她们的角度，是用技术手段要了一个“美好”的孩子。
这个特别特别极端的例子，暴露了人类无节制滥用各种手段，选择、改造自身和他人品性的不安一面。在无比复杂的人类生活和感知状态下，放任技术手段无限制使用，将会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人对好和完美，永远没有绝对的标准，强制性地、过分地利用现代科技成果追求“完美”，必然造成各种各样的实质缺陷和损害。即使是追求多数人一致承认的“美”和“好”，生命本来自然的丰富和多样性，也会在这其中变成完全被人控制的个体意志胁迫的产物。
更加危险的是，这种趋向还导致邪恶的优生学和人种改良，希特勒从优生学论调到种族贵贱区分及至灭族屠杀，都以此为逻辑根基。不管科技发展到什么程度，人类妄图用自身意志和愿望全面决定一个人的身体及至灵魂，都必将导致各种各样的灾难。
没有人否认科技进展带来的巨大好处，现代医疗不断延长人的寿命，增进了人的健康和福祉。更不应该有人拒绝现代医疗，生病了都不去医治。但这里面有一个技术水平和文化共同决定的度，不能无限制地追求、利用基因改良等技术。健康也是一个相对的定义，怎么样算彻底的健康，如果胚胎筛选阶段就发现胎儿有某方面的小毛病，是不是就立刻堕胎？如果父母想让孩子以后打篮球，是不是应该直接用技术让自己孩子带上能长特别高的基因？再然后，全面在生育阶段就把孩子改造成一个各方面基因都很强的人？
即使不反对适度的干预和改造，这些问题总还是多少会引起一些感受上的恐慌。好像就是有哪儿不大对劲。根本上，这种不安感，源于我们对人的正确认知。
人之为人，区别于动物的随波逐流，也不应自大到觊觎上帝之位！人道，在畜牲道和神道之间，只能在人的范围内获取尊严。如果妄想完全控制一切，对不起，人世之复杂注定了事情绝对不会按你的愿望发展，即使你愿望是良善的。更不要说，还有那么多恶毒的愿望呢。所以，说这个问题是一个神学问题，因为它标识了人之为人的范围。我们捍卫的，是人类自我认同的领地。突破这个领地，人非但成不了神，只能沦为畜牲。
在我们的认知中，对人的范畴确认也在不断变化。即使是轴心时代最伟大的圣人，也不大把女人当人，这是那时的文化所决定的。黑奴时期，黑人不被殖民者当人。随着时代的不断变化，我们都在调整对人的认知范围。那么联结了人与人、使得认知范围内能互相同情的共性是什么呢？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用相似的感受在不确定性中生活，没法控制我们生活的所有方面。幸福或不幸，很多时候，不由我们自己决定。所以幸运的那部分人，也能跟相对不幸的人分享恩赐，因为那不是不幸者的过错，大家都是同样在命运轮盘中脆弱的造物。
实际情况必然如此，没人能凭一己之力控制所有人的生死，幸或者不幸。但即使只是文化理解层面，如果任由人能控制自身一切的思维发展，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类要为全部的人类成果和苦难负全责，自己要为自己的境遇负全责。比如，富人之所以富，是自己努力和天赋的成果，穷人之所以穷，是他们自己天生不行再加后天不努力啊，一切都理所当然，没什么好同情的。那既然现在还没法均平富，大家不会一样幸福，又一切都是人类可以控制决定的，就用各种手段确立新的社会分层，让高等人互相认同，其他人都做奴隶，直至劣等人死光，技术保障每一个上等人都幸福。反乌托邦作品中出现的各种恐怖乌托邦社会中的一种。
发现没，在我们可以算是不断进步的认知中，人的范围在不断扩大。而在觉得人类可以控制一切的思维中，人与人之间的同情根基丧失殆尽，人的范围在不断缩小。
人只能在不确定性中生活，没法站在上帝和历史的高度摸清一切。昆德拉批评那些对过去的人指手画脚的后来者，说你们在时过境迁之后觉得那时的人搞错了一切，指责他们为一种后来判定为邪恶的事物欢呼，是把自己放到了上帝的高度，忘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人只能在迷雾中摸索道路。红旗飘扬的时代，那时的年轻人为红旗欢呼，后来人们把红旗踩在脚底下，但不应该对那时理想主义的欢呼全都嗤之以鼻。忘了人类道路的迷雾，以为能看清一切，就是忘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
回到兴奋剂问题上，即使没有绝对的标准，那个能检测能相对判定的标准，分别和取舍的核心是什么呢？同样就是这种人之为人的东西。
体育是回归身体的自然纯粹形式，首先就在于接受身体的局限，在局限范围内尽力突破纪录。捍卫纯粹人类身体的特点，接受根本限制，就是在捍卫人道的尊严。有着各种局限和缺失，是人道的根本。只有在人道尊严范围内，不断突破才是人类的无上荣光。这是人的荣光，不是神的，更不是动物的。我们在体育比赛中体会到的各种丰富情感，都因为我们是相似的人类。
如果是一群打了针，完全没有紧张感，完全零失误的木头人在比赛，我们还可能为那样的比赛心跳加速吗？以前看过科幻作家王晋康的一篇小说，说一个运动员身上有猎豹的基因，后来兽性大发把女朋友咬死了。我们会因为博尔特跑得比猎豹慢或者快难过或者自豪吗？我们会因为举重运动员举不过起重机而心灰意冷吗？我们可能看机器人足球赛像看世界杯比赛那样心潮澎湃吗？如果赛车比赛完全不依赖车手的身体和技术，赛车性能就决定了最后结果，我去开高科技车也开得比巴西传奇车手塞纳快，还会有人在意输赢吗？
都不会，所有的比较，都是人与人之间的比较。博尔特的荣耀，来自他是跑得最快的人类，而不因为他跑过了猎豹。是啊，机器人下棋也下赢了，但更多人并不因此觉得振奋或失落。这也是一种人类荣光，但那是另一层面和范围的，属于科技领域，不属于竞技体育。事实上，在个人感受上，人下棋下不过机器完全引不起我什么情绪，既不觉得丢人，也不觉得光荣。如果我因为下棋下不过机器难过，那是不是我没法像飞机那样飞也要难过？阿西莫夫等科幻作家人工智能可能控制人类的设想都是瞎扯淡，至少在我大天朝，有赵家人在，还能被你人工智能夺权了？！一张机器人区域身份证没户口不让充电就搞死你们！NAIVE！
体育，只有维持在人与人的范围内，缺憾和失败才让我们难过同情，胜利又让我们无比振奋。
反兴奋剂，当然不是说运动员打了兴奋剂就被踢出人类范畴了，而是在理应用更纯粹、更自然身体获取人之荣光的赛场上，过度作用于身体的技术手段，是在不择手段拒绝自身的局限，这会大大玷污我们身为人类的遗憾和骄傲。这种倾向不加遏制，会动摇人之为人的根基。
3，反乌托邦
人妄图按照自身意志革新一切，打造美丽新世界的倾向，当然不是现代科技昌明之后才有的问题，而是思想史和社会变革领域历久弥新的主题。柏拉图的《理想国》是此类倾向的西方第一正典。“理想国”合格公民子嗣的培育构想，就是那个时代的优生学构想，是现代基因改良革命的远古回声。宗教学家凯伦·阿姆斯特朗写过一本全面阐述轴心时代伟大思想的书，就叫《轴心时代》，是我了解那个人类思想史最伟大时代的入门读本。她在书里就不客气地批评了《理想国》中的这一反人类倾向。轴心时代的圣哲们，为人类社会确立了永恒的以仁爱、慈悲、同情为核心的精神信念，却也留下了西方理性文明倾向发展到极致后的反人类逻辑。这种逻辑，在后世经常主宰着我们的生活。
比理想国更为人熟知的是乌托邦一词，几乎可以用来称呼一切人类按照自身愿望、根据自己逻辑在想象中构建的全新世界。古典和启蒙两个时代的经典乌托邦构想著作中，作者们描述的理想社会都很好，很美。但是更有洞察力和历史现实经验的作者，很容易发现前者的一厢情愿，按照人类意志用极端手段控制的社会，必然问题丛生，恐怖无比。于是就产生了大量的反乌托邦作品，描写自以为可以代替神决定一切之后，被神遗弃的毁败的人类社会。《1984》、《美丽新世界》、《我们》这些就不说了。最近郝景芳《北京折叠》获奖之后，反乌托邦这个词好像也突然流行了。
我最喜欢的反乌托邦电影是安德鲁·尼科的《千钧一发》（Gattaca），《反对完美》里面也反复提到这个片子。电影呈现了一个基因特性决定社会阶层的世界。结果，地狱的遭际并没有因此远离人类，包括那些基因高等人。安德鲁·尼科高明在没有按常规讲述一个反抗的革命故事，而是让里面的所有人物都保留着对他人的爱和同情。最终，造就美好世界的不是基因分层，而是没有被丢弃的良善。我是安德鲁·尼科的铁粉，他最近这些年的片子评价比较一般了，但我都还是一样喜欢，比如可以续好多好多秒的《时间规划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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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剧照 |
乌托邦建构和反托邦可不只出现在虚构的作品里。人抛弃神，以为自己可以把控一切，试图按照自身逻辑和意志开创新天新地的倾向，在十九世纪的德意志哲学达到了一个顶峰。很不巧的是，这个东西完全在下个世纪改变了我们的国家，深刻影响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没有比共产主义这个乌托邦构想更加影响深远了吧。
4，不折不扣的神学问题
在这个按自身意志变革和尊重天然人性的问题上，桑德尔用理性批判理性，倡导公民教育。他在知识圈的走红，说明政治哲学很容易被人接受，成为一种显学，就跟心理学一样。
但在越来越多人用政治哲学思考世界，用现代实证心理学把握自身的时候，我总感到一种精神缺失。更加伟大的那些文学、艺术和宗教思想呢？
个体生命的独特价值和世界的丰富、多样，最真切的感觉，只能在更加伟大的事物里找到啊。比如对好和完美这个问题，如果引入文学感受的维度，那一切都会有崭新的视角。很多写出伟大作品的作家都在遭遇不幸，那么所有这些不幸都是好的吗？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红斑狼疮病情肯定影响了她伟大的小说创作生涯，那如果我们觉得那样的创造很好，应该鼓励别人生病？
这个问题只要反过来，就立刻明了，每一个生命、每一种生命经历都有它独特的价值，都有可能成就伟大的创造。这是生命真正殊异、幽深、微妙的地方。约瑟夫·坎贝尔说，生命的可爱，正在于其不完美之处。这是根本的人道尊严。
我们也只能在当下的限制和不完美中理解人性和生命。刚看到一篇讲人类基因图谱研究的报道，说通过基因改良技术，人类的正常寿命有一天可以高达1200年！活1200年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那样的话目前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根基还在不在，我完全无法想象，也没兴趣想象。也许长者可以想象一下。
之前说，“上帝的国不是我们人建造起来的，而是从人的一切可能性和历史限制的彼岸撞进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来的。”日子满了，神的国近了，神的国不是我们人建造起来的。有朋友说不明白。其实很简单，无论对个体生活，还是更宏大的世界，生而为人，就应该接受限制，接受局限，接受不完美，接受迷雾，进而加以捍卫这根本的人道。狂妄的建造和控制，只会毁了自己和世界，一如巴别塔的象征所示。
反兴奋剂这个事，真不折不扣是一个神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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