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评《大鱼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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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去的，电影院7月8日首映的第一场安排在子时，这个时间是个好时辰，因为电影之中也有子时之说，在此也就不过多赘述。甫一坐定，四下而望，座无虚席。电影刚开始的场景着实让人视觉震撼，一条条大鱼游于天际之间，仿若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虽然刚一开始的那句话：“有的鱼注定是关不住的，因为他们属于天空”完全是挪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那句：“有些鸟儿注定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但也丝毫不影响当时观影的心情，当一条条大鱼从天际间飞下之时，脑中的吉光片羽便随着整部电影开始游离于天马行空之间。片中的诸多场景实在太美，以至于让人心怀沉醉。掌管雨令的赤松子乘着孤鹤腾云而来，嫘祖以云为锦，以虹为锻，将一道彩练置于天河之上，瞬时间便让人想起那“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场景。椿与湫找嫘祖借马的那段，倒颇似希腊神话中法厄同找父亲福波斯借用太阳战车闯下祸端的种子，在土里慢慢萌生，直到它发芽。于是便有了回忆征程，老年椿的配音一听就知道是当年《泰坦尼克号》的女主角rose的口吻，她缓缓道出的则是另外一则故事，从椿的成年礼开始，她将要去人间巡游七日，母亲凤则不厌其烦地在其旁叮嘱她要小心，不要靠近人类。就这样，椿从客家土楼之中，等待湫的奶奶打开通往异界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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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尾一变，椿从人形幻化为红色的海豚，游向人类世界。这种对于角色的设定似乎依照了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开场：单一神话》里的设定：“神话中英雄历险之旅的标准道路是成长仪式准则的放大，即启程—启蒙—归来。”而将整部动画看完之后便隐约有了这一层面的解读。在人类世界之中邂逅了人类男孩鲲，他将鱼食涂抹在自己身体之上吸引其他鱼群前来那段，恰好与人类捕杀鱼群那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设定之下，椿化为鱼所遇危险之时遇到了好心救她的人类男孩，但其却因救她而丧失了性命。众所周知，这部动画的灵感来源于《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于是人类男孩在灵婆以四千岁为筹码与椿交换而来他的性命之时，就注定了这是一场前世今生的故事。这种故事的设定实际上在中国小说乃至上古神话中十分常见，最典型的便是《红楼梦》，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本来就是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前世，黛玉在前世本是一株仙草，在神瑛侍者浇灌中逐渐幻化出人形，于是下界来偿还，便将一生的眼泪还尽。而《大鱼海棠》的故事设定实际上也符合这个逻辑，诸多人将整个故事看成是一个三角恋或者是一个痴情男默默为自己的爱人付出而终究无法与之相聚的悲情戏，实际上也是低估了整个神话剧情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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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带着貔貅吐出的信物在子时出发去找灵婆，灵婆以要她一半寿命为筹码（这里所隐喻的则是《庄子·逍遥游》的另外一个句子：“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将人类男孩的灵魂交由椿，令椿引领其成长，以期重生。于是也就有了“鲲”的出现。然而“鲲”的出现预示着不祥，但椿纵然不顾所有人反对也毅然要守护鲲，而“湫”为了支持“椿”不仅默默地陪伴着她，而且在送鲲回家的路上，不顾艰险偷来了奶奶的龙神面具毅然打开了海天之门。在中国古代神话意象之中，“龙”图腾是一个实际的存在还是想象的存在我们不得而知，但从其中的水龙连接天地来看，这是一种典型的神话征程，或者说这是在启程之后所有英雄都要面临的劫难。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开篇的《启程》一章里有这样一段援引：
“啊，愚蠢、盲目、软弱，
我就是他要寻找的人！
如果你赶走你的爱，就是赶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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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与鲲此时此刻便是这样一种生命体，他们彼此中都有对方的生命，颇有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错觉。在主线人物不断追逐世人所言的爱恨之时，支线的每一个角色的设定绝非想当然而为之。这部动画之所以吸引我的地方就在于它的角色设定大多取材于中国的上古神话以及各朝各代的志怪小说，许多人说这部电影有抄袭《千与千寻》的痕迹，实际上并无。这些鲜活而又随着电影此起彼伏的人物都是我们所熟知的。从电影甫一开场就出现的掌管天雨与风的赤松子、嫘祖均有据可查。一个掌管雨候与风雷，一个养蚕缫丝。《山海经·海外经》所记四方神：“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北方禺强，人面鸟身，珥两青龙，践两青蛇；东方句（gou）芒，鸟身人面，乘两龙。”晋郭璞注此为：“火神，金神，水神，木神”。这四神不仅在动画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将整部动画的故事人物与“道家学说中的五行相生相克”联系起来自然也就很好理解了。鹿神典出《山海经·中次经》，“熬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所有的后期故事情节，我个人以为均与五行密不可分。《周易》中的八卦“乾、兑”卦性金，乾为天，兑为泽。于是也就有了开场海天之门打开之时，“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离”卦性火，离为火神祝融，于是也就有了鲲突破海天之门时所受到的火神祝融的阻挠；“震、巽”卦性木，震为雷，巽为风。赤松子、椿、湫以及椿的爷爷丿均是木属性，风雷掌雨、“椿”类春，似草木破土而出，喻示万木生长，“湫”类秋，《说文解字》中所言：“秋者，禾谷熟也。”似草木结实而收，喻示万木收获。其中多处情节已经有所体现：譬如椿随手唤木而生，湫随手唤木结实。结尾处爷爷丿死后的海棠树得到了椿的法力，最终阻挡了天河的震怒救了所有人的情节，倒让我想到了唐代诗人刘禹锡的句子：“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但这也绝不是随手而布置的情节，除了暗喻新事物终究取代旧事物外，也有五行之说在其中。为此我列了一个五行相生相克以说明：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反之则是阳木克火，阳火克土，阳土克金，阳金克水，阳水克木。
这也就很好理解为什么最终拯救所有人的是椿与爷爷丿而生的海棠树阻止了天河的行进了。《老子·道德经》中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等在这部动画之中有所体现：开启海天之门的太极八卦图与最后鲲、椿赤裸相遇，实际上都诠释着这一哲理。“坎”卦性水，动画之中的“水”至始至终都围绕主题展开；“艮、坤”卦性土，艮为山，坤为地。诸神在拯救大家之时攀山越地所言情形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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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动画在等待了十二年后，让太多人为之感动，我也是其中的感动者之一。虽然面对诸如抄袭古画、细节错误（椿的服饰是左衽的问题已经有人出面澄清）、情节拼凑等质疑，但我仍然愿意相信这部动画的用心与坚守，那是一种对于传统文化的坚守与支持。纵然绝大多数人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残忍的关于备胎亦或三角恋的故事，但我仍然相信，这其中的文化传递是之前的国产动漫无法比拟也无法超越的存在。另外我想说一个诸多人不曾注意的细节：“湫”去找灵婆询问有关“椿”的筹码，灵婆以猫幻化出相同的三人打麻将的情节里，麻将的牌面上碰了九条，而后他又摸起了一张九条，但并没有杠。清一色自摸后再让湫陪她打麻将，最终湫以“十八学士”和了。在我看来，这里主要传递了两个信息：其一，那张九条本身就是灵婆所养的众多猫中的一只，民间有言：“猫有九命”。其二，湫和了十八学士，打过麻将的人都应该知道，十八学士是麻将之中最大的一组牌，但是和此牌必有大灾。将这一系列的思路与最后的让湫来接管神婆的位置这一情节对比来看便不难看出，湫实际上是早已将命交之灵婆，以换取椿、鲲的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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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诸多质疑，宽容平和地看待种种不同的声音，我想这才是当下应该面对的问题。“各花入各眼”、“知音说与知音听”即好，有时候解释反而显得有些多余，将问题留给去影院观看的观众，相信标准掌握在观众的手中，而非“水客”的嘴里。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逍遥游》的最后一句话。于今而言，这三类人看似离我们很远，实则离我们很近。“无己”就是无我，“无功”就是不贪图功利，“无名”乃是在芸芸众生之中活得洒脱自如。说来容易，做到很难。在商业片与噱头片横扫电影市场的今天，能有一部动画走进传统之中，犹神来笔将人物脱胎换骨，凭借在中国神话中的角色来定位动画角色又给人以视觉震撼的，《大鱼海棠》当如是。最后，还是沿用曾经为《大鱼海棠》填的一阕《临江仙》来总结吧：
“莫说人间无更深，
眺飞檐麓岸，又逢春。
长崖落日剪黄昏，
惊坐起，红袖湿津门。
隔畔有啼痕，
只吞声溶泪，凭何论？
一蓑澄练送星辰，
谁识我，天际两孤魂。
附录：从《大鱼海棠》的人物角色之中找到了一个书单，或许想要真正了解这部电影，还是多去看看以这些角色为背景的图书吧。
《山海经》袁珂校注 后浪图书出版有限公司
《淮南子》北京大学出版社
《列仙传》中华书局
《搜神记 搜神后记》中华书局
《拾遗记》中华书局
《幼学琼林》中华书局
《庄子·逍遥游》上海古籍出版社
《老子·道德经》中华书局
《周易》上海古籍出版社
《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 上海古籍出版社
《中国神话史》袁珂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中国神话传说》《中国神话传说》（简明版） 袁珂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千面英雄》约瑟夫·坎贝尔 浙江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