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花山院
翻译此文的缘起，是读到『唐草物語』中「三つの髑髏」后，又看到新潮社的三岛短篇集『ラディゲの死』中「花山院」，觉得两篇都讲晴明与花山院事，想要对照着读一读。后来一想，干脆都译出试手吧。然后记起《唐草物语》中文版已出，不消我再来献丑，而且发现豆瓣试读正是节选的那一篇，就决定只译三岛。读过发现两篇其实内容关系并不大，骷髅篇写花山院退位后事，本篇则是将『大鏡』中花山院出家的记载敷演成文，所本的是日本高中生都要读的古文名篇。不过两篇仍有相通处，因为都写了晴明的神力与超逸，还有花山天皇的多情和善感。
又，因为三岛的作品仍在著作权存续期中，本文属于盗译。如果相关权利方提出要求会马上删除，也请万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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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时的阴阳师，和欧洲中世纪的炼金术士一样，作为神秘知识的持有者，很受尊敬。不论是上古的咒术卜筮之类，还是大陆奇妙的道教法术和占星术，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魔术知识他们都对之学识广博。在这个并不区分纯理论和神秘的时代，他们既是学者同时也是魔法师。阴阳师可以辨明过去，明察现在，遥知未来。此外，人们还相信他们对有关人类的一切也无所不知。
其中在当时宫中最受器重，最声名远驰的，当属安倍晴明。这和他家门并不低贱也不无关系。这位晴明，是右大臣阿倍御主人的后代，大膳大夫益村的儿子。晴明并非官职高至万人之上，可像他这般能将以天皇为首的达官显贵们毫无虚饰的敬畏之心收入掌中的人没有第二个。晴明身居天文博士和谷仓院别当之位，在政治势力的风云变幻中保持着一种难以撼动的权力。显而易见，这位博士君临着神秘的世界。这个夜的世界，相比那个包含着人们的欢笑和哀叹、立身发迹的烦恼、失去爱人的哭泣、得到外戚的地位的喜悦的那个白昼的世界——也就是平白的人类的世界——要占据着广阔得多的版图，有着深邃得多的构造。在这里，人类的命运和蚂蚁与小鸟的命运并无分别；在深宫中悲叹的女官发出的涕泣，与藏身巢穴的饥饿狼崽发出的嚎叫也没有什么大差别。晴明的心中，除了一片夜色和一片星空，别无他物。星空循规蹈矩而无情地运行着，而在这片秩序之下，不论是人类还是鸟兽，都只是无尽地生而死，死而生。
知道晴明年龄的人很少。有人说他是耄耋老人，也有人说他仍是壮年。他虽然鬓发皆白，脸颊皴皱，却有着一双什么都能看透，如春天的海一般温和湿润的眼睛。这双眼睛说是慈眼又太冷，说是冷眼又太博爱，不如说是什么都不宽宥，也什么都不拯救的一双眼。阴阳师并不是宗教家。
晴明每日三餐都吃得很少，并不喜鳟鱼香鱼之类的生鱼，鲭酱、鲍鱼一类的会少量吃，四季果实、唐果子一类倒挺爱吃。晴明的家里，并不会使佣什么妖异之物，仅仅是主人一人在寂静的宅邸里起居。尽管如此，宅中仍然到处整饬漂亮，庭院中的落叶也仔细扫净，让访客们都是一惊。有时在半夜里，能听见晴明大声命令什么事情的声音。虽然没有人，却能听见突然靠近的答话声。大白天的晴明有时也会突然站住拍手呼唤什么东西，而那东西竟应声把板窗打开了。世间都传言晴明驱使着众多的式神。
宽和二年的梅雨季节，晴明的心情有点不快。宽和二年是花山帝的治世。对这位十九岁的年轻天皇，晴明甚是敬重。在当时的社会，所谓忠义的情感，是想要将自己的女儿献为妃子，自己成为国舅这种程度的热心的欲望。其热情最多不过如此，只是冰冷的盘算的热情罢了。既不是有权势的贵族也没有野心的晴明，当然是不具备这种意义上的忠心的。不过他仍祈祷这位年轻而心地善良又形貌优美的天皇能久居九五之尊位。
他观望星宿，发现天子之星近日将有异变。
「克制此星的，是弘辉殿女御。如今已经不在人世的弘辉殿女御之灵啊。」
晴明这般自语道。
于是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女御生前的面貌来。弘辉殿女御的黑发浓密而华美，比其身都长出几许。被那黑发之美压倒的人们，窥见她柏扇背后美丽的容颜时，都无法言语，觉得这般的美貌，这样的黑发，如果没有付出什么异常的牺牲，大概是不能为地上的人所有的。
花山帝和女御一同度过了最幸福的年月。当时天皇御年十八，女御十七。
「我心中甚是不安。明明今早是如此良辰美景。」
女御如此说道。女御有时仍然是小孩子脾性。有一次见到杂使少年带来的猫，竟说着好大好可怕就躲到隔帘后面去了。天皇想着女御这又是孩子气的自言自语，并不认真回答，像是鼓励她接着说下去一样微笑着。
「一定是昨晚和女官们玩小筥戏 [1] 得太晚的缘故吧。这么舒爽的春日早晨里觉得怅然若失，一定是因为世间可喜之事物太多，心里迷茫了吧。」
「若是因为欢乐之事心中不安的话，那么我们大概原本就不欢乐吧。我想要的是我们欢乐得无暇考虑明日之事。譬方我早晚要生出白发，您脸上长出皱纹这样的事情。」
女御微笑着用手触摸着自己的脸。十七岁的少女，就好像是为了确认自己脸上没有长出难看的皱纹似的，担心地用手抚摸着。
此时天皇正临幸其祖父一条摄政 [2] 的宅邸。伸出的长檐下白天也很昏暗，望着庭中闪亮的池水和池中岛上草木的新芽，倒有一种看画中的世外仙境一般的趣味。
忽然女御看见庭前水池边来了一只陌生的小鸟，声音时断时续地哀鸣着。再一看，它翅膀受了伤，正不断挣扎着。
心地善良的女御心中不禁涌出哀怜之情。
她命令女官们将小鸟用白绢包住捧来。点点血迹渗进了白绢。
天皇觉得女御的举止略显轻率。这是幸福的早晨，一点阴云都没有的早晨。和重伤的小鸟发生瓜葛，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女御还是少有地大睁着眼睛，从她格外浓密的发帘的背后仔细看着被女官的手握痛的小鸟。
「这要怎么办呢。翅膀伤成那样也要回去吗。」
女御从小鸟身上移开目光，用可叹而神秘的音调说道。
「不。我知道那只小鸟是想要回去的。因为我想要把它送回去。」
「是要回哪里的巢吧。」
「不是那样的。不知怎的，我觉得那只小鸟拼命地振翅，拼命地想要回到的地方，仿佛我也能亲眼见到似的。刚才心里不可思议的不安，不知是否就是因为这件事的预感呢。」
天皇回过头来。女官的手中捧着的白绢中的小鸟闭上眼睛咽了气。
这个美丽的早晨成了一个预言。
宽和元年七月十八日，弘辉殿女御急逝。
「这是女御之灵。这一年中，女御的灵魂一直附在天皇的身边不曾离去。不过天皇自己也欣然处之，如此难以割舍的样子，旁人说什么大概也没有用吧。」
宽和二年梅雨以来晴明心中一直不安是有原因的。他感觉到终局正在接近。虽然并不进宫面上，晴明的灵眼却将天皇的朝夕烦恼历历收入心中。就这样，风华绝代的弘辉殿女御的一年忌辰越来越近。
入梅以来天皇每天都在无可奈何的深深绝望中度过。女御的声音还留有轻柔的余韵，身上奇妙的残香还在飘散。女御的存在化作了难以捕捉的薰香。
「女御身逝以来，我就像一只蝉蜕一般。」天皇这般想道。「什么都无法慰籍我，什么都无法给我力量。世间没有什么牢靠的事情了。人一天吃三顿饭算是吗？除此以外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确定的事吗？即便如此，看见有人对这类事情无比确信，并因此安心，我就想笑。女御在世的时候一刻都觉得像是永远，因为是幸福的一刻。现在看来，的确是有这样像永远一样的一刻，但那是不幸的一刻，令人无法忍受的无聊的一刻。试论，所谓时间，就是我们活着的唯一的无可奈何的理由，这样暧昧而不可靠的东西吧？『时间』的流逝，就是为了向我们昭示这一活着的空虚的理由吧？」
梅雨一直下个不停。靠着清凉殿最近的弘辉殿屋顶，还有飞香舍和凝花舍都被雨水淋湿了。雨把后宫每个角落都沾湿了，从游廊中走过的人为了避开雨沫纷纷加快了脚步。紫宸殿、宜阳殿、春兴殿都被雨打湿了。建礼门、建春门、朔平门也被淋透了。庭园中的池水溢出来，把庭前花草像水草一样推倒了。
天皇的厌离之心受这雨水的滋养，像真菌一样繁茂起来。
安倍晴明在这一年间屡次遣派式神探查天皇安否，虽然总是听说玉体欠安，但他推想那其实是纯粹的心病。此时他又占卜出不久六月二十三日将要起变故。不过晴明对此缄口不语，因为他知道此事对天皇玉体并无危险。他像往常一样对广大的夜晚与星辰的世界侧耳倾听着。
这是宽和二年六月二十三日的事情。
藤原道兼有事上奏天皇，说了很久。天皇不甚言语，只是点头，最后一副沉思的样子。
道兼很早以前就不时劝说天皇出家。勾起天皇无常之心的也是他，时时处心积虑让天皇想起弘辉殿女御，疏远政事的也是他。硬要说这是发挥他轻松自得，圆滑周到的性格的话，道兼这样以言辞之技左右着天皇，不如说这是当时宫廷权谋的常道。其父兼家曾以让他将来做摄政的口头承诺为诱饵，其实从一开始就轻视他的计谋，也没打算将来助他一臂之力。道兼对此相当不满。
此前，圆融天皇的皇子怀仁亲王被立为当今天皇的东宫。兼家便起了东宫即位那天早上自己就要成为关白的野心，也就是要凭借其女诠子作为亲王之母的身份，对亲王施加外戚的威势。于是他打算利用次子 [3] 道兼让当今天皇快快退位。道兼因而用「在下也会跟随您一同步入佛门的」这样听来殊胜可叹的话欺瞒圣上，其实是打算等他父亲成为关白之后，按约定自己坐上他让出来的摄政之位。
「现在黄梅已过，暑热难当，而花山寺的山月，虽然和宫中所见是同一个月亮，看来一定别有一番凉意吧。想到在下也能拂去俗尘，修行佛道，平静度过朝夕，虽然是和出家不太相配的心境，心里也不由高兴啊。」
十九岁的天皇久久凝视道兼道貌岸然的脸，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现。天皇养成了对什么东西都集中心神，以求一刹那的心安的习惯。那像相当年轻的少年的一样的龙颜，也因为长久郁闷的阴影开始添上了锐利的轮廓。口唇是鲜艳的红色。并非对世上的恶意和谗谤一无所知，也并非将这一切都看破，只是对所知的一切人的言语都坦率接受的王者的脆弱的高贵，都显示在清澈的眼中。这是一双一生都未被骗过的眼睛，连死亡之手的欺骗都不答应的眼睛。就连道兼也不相信，这位年纪轻轻的天皇的慨叹，只是出于厌离之心。或许，天皇是为了能相信弘辉殿女御的不死而想要出家的。
「今晚就甚好。就这样开始着手准备动身吧。」
「陛下所言甚是。让在下同行吧。」
「有你这样友人般的好心，我很感激。」
听到这样毫无讥刺，天真无邪的谢辞，道兼心里暗笑。突然有那么一瞬，道兼觉得自己也想站到天皇的立场上去。看着至今一直轻轻松松就被骗住的人，他开始觉得这似乎也不能怪自己。
道兼上奏是在清凉殿的夜御殿 [4]。因为是靠里的房间，看不到室外的情形。从藤壶上御局 [5] 的小门悄悄出来时，天皇才发现今宵月华灿烂，四处都是月影，几乎有点不体面。
天皇是碰到些琐碎的意外之事就会变卦的性格，说出的话让道兼悚然一惊。
「这可要怎么办啊，这么明明白白的。」
年轻的天皇眉间显出逡巡之色。如此悲叹了一年终于决定出家，临行又如此优柔寡断，道兼想到将来愈发担心，于是以毕恭毕敬的腔调慌忙说道，
「神灵和宝剑都已经传给东宫了，如今要如何是好。一旦决定就无法回头了，回头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天皇默然不答，继续前进。
道兼想到刚才把那些不该说的把神器交给了东宫的事情都说出口了，心里后悔不迭。如果把天皇的沉默当作愤怒理解的话，他的事业就毁于一旦了。想到这里他怕得身体都僵硬了。
但是事情并非那样。天皇并没有发怒。年轻的天皇那像孩童一样无垢的心，在这夏夜的月下漫步中竟找出了一种喜悦。他心中充满了过去一年都没有体会到的纯粹的欢乐。那一瞬间，失去了恋人绝望的十九岁少年从他施于己身的刑罚中逃脱出来，在鲜明的人影的陪伴下行走着。他不知道此行去向，但是心中觉得就这样不论何事都能如愿以偿。
俄而丛云蔽月，月光微暗。此时悲伤像满潮一样再度袭上心头的天皇停下了脚步。
「陛下您怎么了」
道兼问道。这是两人终于走出内宫，来到中和院漆黑耸立的房屋的阴影中的事情。
「女御的书信忘记拿了。那些信我没有一天不反复重读的。我这就回去取，你在此稍稍等候。」
道兼在这成败关头假装哭起来，挥泪挽留道，
「陛下您何出此言啊。如今再回去的话，一定会有人见到您的，不知又会怎样阻挠。已经是弃世之身了，陛下为什么又要说这样的话呢。」
最后天皇还是让这个动不动就哭起来的狡猾的领路人带着，向月下的京城大道动身了。
安倍晴明的家在土御门町，正在这次出行的路上。
天皇还没有走过晴明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晴明自己的声音，啪啪地拍着手，如此大声呼唤道，
「虽然已经有了退位的天象，如今就见到了真是快啊！我这就去参见。乘车的装束……快啊，快啊！」
那声音强健有力，既像老人的声音，也像壮年人的声音。家中一片骚然，晴明的声音再度叫喊起来。
「姑且先让一个式神去拜见吧！」
于是肉眼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把门打开，然后报告说看见了天皇背影，刚从门口走过。
听到这个，阴阳师在从门口射入的月光中现身，鬓发雪白，眼目放光，一口贝齿在月光照耀下愈发焕然，开口喃喃说着。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天皇和道兼在月下越走越远的背影。
「事情成这样，我是早就知道了，不过也是谁都防备不了的事情。我为我君祈求万世，废寝忘食不知几日，可是我也没有分毫之力可以动摇这种事态。多余的上奏我也避免不作。如今像路旁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道别，这样就很好。对人要想做点什么超出这个以上的事情不过是无用的尝试。
祝您康健！陛下，望您作为上皇的半生，能成为比前半生更安乐愉悦的岁月！」
[1] 原文为「小筥（こばこ）合せ」，应是平安时代宫中的游戏，后世不传。
[2] 一条摄政指藤原伊尹，其女怀子为冷泉天皇女御，生花山天皇。
[3] 道兼实为兼家三子。
[4][5] 夜御殿和藤壶上御局都是清凉殿中的房间。清凉殿为天皇居所。夜御殿为天皇寝室，在宫殿正中。藤壶上御局为女御、更衣等在清凉殿的等候处，在宫殿北面。
又，因为三岛的作品仍在著作权存续期中，本文属于盗译。如果相关权利方提出要求会马上删除，也请万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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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时的阴阳师，和欧洲中世纪的炼金术士一样，作为神秘知识的持有者，很受尊敬。不论是上古的咒术卜筮之类，还是大陆奇妙的道教法术和占星术，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魔术知识他们都对之学识广博。在这个并不区分纯理论和神秘的时代，他们既是学者同时也是魔法师。阴阳师可以辨明过去，明察现在，遥知未来。此外，人们还相信他们对有关人类的一切也无所不知。
其中在当时宫中最受器重，最声名远驰的，当属安倍晴明。这和他家门并不低贱也不无关系。这位晴明，是右大臣阿倍御主人的后代，大膳大夫益村的儿子。晴明并非官职高至万人之上，可像他这般能将以天皇为首的达官显贵们毫无虚饰的敬畏之心收入掌中的人没有第二个。晴明身居天文博士和谷仓院别当之位，在政治势力的风云变幻中保持着一种难以撼动的权力。显而易见，这位博士君临着神秘的世界。这个夜的世界，相比那个包含着人们的欢笑和哀叹、立身发迹的烦恼、失去爱人的哭泣、得到外戚的地位的喜悦的那个白昼的世界——也就是平白的人类的世界——要占据着广阔得多的版图，有着深邃得多的构造。在这里，人类的命运和蚂蚁与小鸟的命运并无分别；在深宫中悲叹的女官发出的涕泣，与藏身巢穴的饥饿狼崽发出的嚎叫也没有什么大差别。晴明的心中，除了一片夜色和一片星空，别无他物。星空循规蹈矩而无情地运行着，而在这片秩序之下，不论是人类还是鸟兽，都只是无尽地生而死，死而生。
知道晴明年龄的人很少。有人说他是耄耋老人，也有人说他仍是壮年。他虽然鬓发皆白，脸颊皴皱，却有着一双什么都能看透，如春天的海一般温和湿润的眼睛。这双眼睛说是慈眼又太冷，说是冷眼又太博爱，不如说是什么都不宽宥，也什么都不拯救的一双眼。阴阳师并不是宗教家。
晴明每日三餐都吃得很少，并不喜鳟鱼香鱼之类的生鱼，鲭酱、鲍鱼一类的会少量吃，四季果实、唐果子一类倒挺爱吃。晴明的家里，并不会使佣什么妖异之物，仅仅是主人一人在寂静的宅邸里起居。尽管如此，宅中仍然到处整饬漂亮，庭院中的落叶也仔细扫净，让访客们都是一惊。有时在半夜里，能听见晴明大声命令什么事情的声音。虽然没有人，却能听见突然靠近的答话声。大白天的晴明有时也会突然站住拍手呼唤什么东西，而那东西竟应声把板窗打开了。世间都传言晴明驱使着众多的式神。
宽和二年的梅雨季节，晴明的心情有点不快。宽和二年是花山帝的治世。对这位十九岁的年轻天皇，晴明甚是敬重。在当时的社会，所谓忠义的情感，是想要将自己的女儿献为妃子，自己成为国舅这种程度的热心的欲望。其热情最多不过如此，只是冰冷的盘算的热情罢了。既不是有权势的贵族也没有野心的晴明，当然是不具备这种意义上的忠心的。不过他仍祈祷这位年轻而心地善良又形貌优美的天皇能久居九五之尊位。
他观望星宿，发现天子之星近日将有异变。
「克制此星的，是弘辉殿女御。如今已经不在人世的弘辉殿女御之灵啊。」
晴明这般自语道。
于是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女御生前的面貌来。弘辉殿女御的黑发浓密而华美，比其身都长出几许。被那黑发之美压倒的人们，窥见她柏扇背后美丽的容颜时，都无法言语，觉得这般的美貌，这样的黑发，如果没有付出什么异常的牺牲，大概是不能为地上的人所有的。
花山帝和女御一同度过了最幸福的年月。当时天皇御年十八，女御十七。
「我心中甚是不安。明明今早是如此良辰美景。」
女御如此说道。女御有时仍然是小孩子脾性。有一次见到杂使少年带来的猫，竟说着好大好可怕就躲到隔帘后面去了。天皇想着女御这又是孩子气的自言自语，并不认真回答，像是鼓励她接着说下去一样微笑着。
「一定是昨晚和女官们玩小筥戏 [1] 得太晚的缘故吧。这么舒爽的春日早晨里觉得怅然若失，一定是因为世间可喜之事物太多，心里迷茫了吧。」
「若是因为欢乐之事心中不安的话，那么我们大概原本就不欢乐吧。我想要的是我们欢乐得无暇考虑明日之事。譬方我早晚要生出白发，您脸上长出皱纹这样的事情。」
女御微笑着用手触摸着自己的脸。十七岁的少女，就好像是为了确认自己脸上没有长出难看的皱纹似的，担心地用手抚摸着。
此时天皇正临幸其祖父一条摄政 [2] 的宅邸。伸出的长檐下白天也很昏暗，望着庭中闪亮的池水和池中岛上草木的新芽，倒有一种看画中的世外仙境一般的趣味。
忽然女御看见庭前水池边来了一只陌生的小鸟，声音时断时续地哀鸣着。再一看，它翅膀受了伤，正不断挣扎着。
心地善良的女御心中不禁涌出哀怜之情。
她命令女官们将小鸟用白绢包住捧来。点点血迹渗进了白绢。
天皇觉得女御的举止略显轻率。这是幸福的早晨，一点阴云都没有的早晨。和重伤的小鸟发生瓜葛，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女御还是少有地大睁着眼睛，从她格外浓密的发帘的背后仔细看着被女官的手握痛的小鸟。
「这要怎么办呢。翅膀伤成那样也要回去吗。」
女御从小鸟身上移开目光，用可叹而神秘的音调说道。
「不。我知道那只小鸟是想要回去的。因为我想要把它送回去。」
「是要回哪里的巢吧。」
「不是那样的。不知怎的，我觉得那只小鸟拼命地振翅，拼命地想要回到的地方，仿佛我也能亲眼见到似的。刚才心里不可思议的不安，不知是否就是因为这件事的预感呢。」
天皇回过头来。女官的手中捧着的白绢中的小鸟闭上眼睛咽了气。
这个美丽的早晨成了一个预言。
宽和元年七月十八日，弘辉殿女御急逝。
「这是女御之灵。这一年中，女御的灵魂一直附在天皇的身边不曾离去。不过天皇自己也欣然处之，如此难以割舍的样子，旁人说什么大概也没有用吧。」
宽和二年梅雨以来晴明心中一直不安是有原因的。他感觉到终局正在接近。虽然并不进宫面上，晴明的灵眼却将天皇的朝夕烦恼历历收入心中。就这样，风华绝代的弘辉殿女御的一年忌辰越来越近。
入梅以来天皇每天都在无可奈何的深深绝望中度过。女御的声音还留有轻柔的余韵，身上奇妙的残香还在飘散。女御的存在化作了难以捕捉的薰香。
「女御身逝以来，我就像一只蝉蜕一般。」天皇这般想道。「什么都无法慰籍我，什么都无法给我力量。世间没有什么牢靠的事情了。人一天吃三顿饭算是吗？除此以外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确定的事吗？即便如此，看见有人对这类事情无比确信，并因此安心，我就想笑。女御在世的时候一刻都觉得像是永远，因为是幸福的一刻。现在看来，的确是有这样像永远一样的一刻，但那是不幸的一刻，令人无法忍受的无聊的一刻。试论，所谓时间，就是我们活着的唯一的无可奈何的理由，这样暧昧而不可靠的东西吧？『时间』的流逝，就是为了向我们昭示这一活着的空虚的理由吧？」
梅雨一直下个不停。靠着清凉殿最近的弘辉殿屋顶，还有飞香舍和凝花舍都被雨水淋湿了。雨把后宫每个角落都沾湿了，从游廊中走过的人为了避开雨沫纷纷加快了脚步。紫宸殿、宜阳殿、春兴殿都被雨打湿了。建礼门、建春门、朔平门也被淋透了。庭园中的池水溢出来，把庭前花草像水草一样推倒了。
天皇的厌离之心受这雨水的滋养，像真菌一样繁茂起来。
安倍晴明在这一年间屡次遣派式神探查天皇安否，虽然总是听说玉体欠安，但他推想那其实是纯粹的心病。此时他又占卜出不久六月二十三日将要起变故。不过晴明对此缄口不语，因为他知道此事对天皇玉体并无危险。他像往常一样对广大的夜晚与星辰的世界侧耳倾听着。
这是宽和二年六月二十三日的事情。
藤原道兼有事上奏天皇，说了很久。天皇不甚言语，只是点头，最后一副沉思的样子。
道兼很早以前就不时劝说天皇出家。勾起天皇无常之心的也是他，时时处心积虑让天皇想起弘辉殿女御，疏远政事的也是他。硬要说这是发挥他轻松自得，圆滑周到的性格的话，道兼这样以言辞之技左右着天皇，不如说这是当时宫廷权谋的常道。其父兼家曾以让他将来做摄政的口头承诺为诱饵，其实从一开始就轻视他的计谋，也没打算将来助他一臂之力。道兼对此相当不满。
此前，圆融天皇的皇子怀仁亲王被立为当今天皇的东宫。兼家便起了东宫即位那天早上自己就要成为关白的野心，也就是要凭借其女诠子作为亲王之母的身份，对亲王施加外戚的威势。于是他打算利用次子 [3] 道兼让当今天皇快快退位。道兼因而用「在下也会跟随您一同步入佛门的」这样听来殊胜可叹的话欺瞒圣上，其实是打算等他父亲成为关白之后，按约定自己坐上他让出来的摄政之位。
「现在黄梅已过，暑热难当，而花山寺的山月，虽然和宫中所见是同一个月亮，看来一定别有一番凉意吧。想到在下也能拂去俗尘，修行佛道，平静度过朝夕，虽然是和出家不太相配的心境，心里也不由高兴啊。」
十九岁的天皇久久凝视道兼道貌岸然的脸，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现。天皇养成了对什么东西都集中心神，以求一刹那的心安的习惯。那像相当年轻的少年的一样的龙颜，也因为长久郁闷的阴影开始添上了锐利的轮廓。口唇是鲜艳的红色。并非对世上的恶意和谗谤一无所知，也并非将这一切都看破，只是对所知的一切人的言语都坦率接受的王者的脆弱的高贵，都显示在清澈的眼中。这是一双一生都未被骗过的眼睛，连死亡之手的欺骗都不答应的眼睛。就连道兼也不相信，这位年纪轻轻的天皇的慨叹，只是出于厌离之心。或许，天皇是为了能相信弘辉殿女御的不死而想要出家的。
「今晚就甚好。就这样开始着手准备动身吧。」
「陛下所言甚是。让在下同行吧。」
「有你这样友人般的好心，我很感激。」
听到这样毫无讥刺，天真无邪的谢辞，道兼心里暗笑。突然有那么一瞬，道兼觉得自己也想站到天皇的立场上去。看着至今一直轻轻松松就被骗住的人，他开始觉得这似乎也不能怪自己。
道兼上奏是在清凉殿的夜御殿 [4]。因为是靠里的房间，看不到室外的情形。从藤壶上御局 [5] 的小门悄悄出来时，天皇才发现今宵月华灿烂，四处都是月影，几乎有点不体面。
天皇是碰到些琐碎的意外之事就会变卦的性格，说出的话让道兼悚然一惊。
「这可要怎么办啊，这么明明白白的。」
年轻的天皇眉间显出逡巡之色。如此悲叹了一年终于决定出家，临行又如此优柔寡断，道兼想到将来愈发担心，于是以毕恭毕敬的腔调慌忙说道，
「神灵和宝剑都已经传给东宫了，如今要如何是好。一旦决定就无法回头了，回头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天皇默然不答，继续前进。
道兼想到刚才把那些不该说的把神器交给了东宫的事情都说出口了，心里后悔不迭。如果把天皇的沉默当作愤怒理解的话，他的事业就毁于一旦了。想到这里他怕得身体都僵硬了。
但是事情并非那样。天皇并没有发怒。年轻的天皇那像孩童一样无垢的心，在这夏夜的月下漫步中竟找出了一种喜悦。他心中充满了过去一年都没有体会到的纯粹的欢乐。那一瞬间，失去了恋人绝望的十九岁少年从他施于己身的刑罚中逃脱出来，在鲜明的人影的陪伴下行走着。他不知道此行去向，但是心中觉得就这样不论何事都能如愿以偿。
俄而丛云蔽月，月光微暗。此时悲伤像满潮一样再度袭上心头的天皇停下了脚步。
「陛下您怎么了」
道兼问道。这是两人终于走出内宫，来到中和院漆黑耸立的房屋的阴影中的事情。
「女御的书信忘记拿了。那些信我没有一天不反复重读的。我这就回去取，你在此稍稍等候。」
道兼在这成败关头假装哭起来，挥泪挽留道，
「陛下您何出此言啊。如今再回去的话，一定会有人见到您的，不知又会怎样阻挠。已经是弃世之身了，陛下为什么又要说这样的话呢。」
最后天皇还是让这个动不动就哭起来的狡猾的领路人带着，向月下的京城大道动身了。
安倍晴明的家在土御门町，正在这次出行的路上。
天皇还没有走过晴明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晴明自己的声音，啪啪地拍着手，如此大声呼唤道，
「虽然已经有了退位的天象，如今就见到了真是快啊！我这就去参见。乘车的装束……快啊，快啊！」
那声音强健有力，既像老人的声音，也像壮年人的声音。家中一片骚然，晴明的声音再度叫喊起来。
「姑且先让一个式神去拜见吧！」
于是肉眼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把门打开，然后报告说看见了天皇背影，刚从门口走过。
听到这个，阴阳师在从门口射入的月光中现身，鬓发雪白，眼目放光，一口贝齿在月光照耀下愈发焕然，开口喃喃说着。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天皇和道兼在月下越走越远的背影。
「事情成这样，我是早就知道了，不过也是谁都防备不了的事情。我为我君祈求万世，废寝忘食不知几日，可是我也没有分毫之力可以动摇这种事态。多余的上奏我也避免不作。如今像路旁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道别，这样就很好。对人要想做点什么超出这个以上的事情不过是无用的尝试。
祝您康健！陛下，望您作为上皇的半生，能成为比前半生更安乐愉悦的岁月！」
[1] 原文为「小筥（こばこ）合せ」，应是平安时代宫中的游戏，后世不传。
[2] 一条摄政指藤原伊尹，其女怀子为冷泉天皇女御，生花山天皇。
[3] 道兼实为兼家三子。
[4][5] 夜御殿和藤壶上御局都是清凉殿中的房间。清凉殿为天皇居所。夜御殿为天皇寝室，在宫殿正中。藤壶上御局为女御、更衣等在清凉殿的等候处，在宫殿北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