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圣愚”
因为上海国际电影节,蹭朋友的票去影院重温了一遍塔科夫斯基的《安德烈·卢布廖夫》。第二次看,关注点转移到了配角们身上,尤其是那位悄然闯入又突然离开的女圣愚,让我想起了在弗里尼《大路》中的小丑杰索米娜,更远一点,甚至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
这样的例子多到举不过来,也不只存在于基督教文化中。认为健全的心智可能成为感受神性与灵感的阻碍,这几乎是传统价值观中都会出现的现象。在受到推崇的品格里,理性常常是最受质疑的一个,甚至有时还会沦为善良纯真的对立面 ——
对于心智健全的“正常人”,这似乎不公平。于是为还击对理性的否定,知识分子们发明了“反智主义”这个词来描述这类观点。它足够有力,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过于简单粗暴。但如果剔除掉神秘主义的直觉崇拜以及居高临下的怜悯情怀,又是什么让愚人仍然值得被尊重和欣赏呢?或者换句话说,作为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普通人,看到女圣愚和小丑杰索米娜时,那感动我们的原因是什么?
在《安德烈·卢布廖夫》中,女圣愚是在雨中出场的,当时安德烈刚刚在一怒之下毁掉了教堂洁白的墙壁。看到那面墙,她突然哭了起来,扑上去试图把它擦干净,却又无济于事。在所有人的沉默中,正是女圣愚的介入,对美之纯粹的证明才得以完成。痛苦使她成了安德烈的知音,那奋力擦污泥的动作产生的冲击力是心智正常的行为达不到的。结果那一刻愚痴者反而成了比正常人更具有安抚和启示力量的存在。
同女圣愚相比,小丑杰索米娜的言行要正常得多,她对喜怒哀乐的理解和表达甚至比许多人更丰富,心智的障碍只是让她失去了选择更好生活的能力,所以才会在困境中越陷越深。和《白痴》中的梅诗金公爵一样,他们的愚是一种过分的单纯,是无力还击和自救 —— 我们当然可以怀疑这是文学甚至道德的想象,但也不是找不到更接近现实的例子,比如弗里尼另一部电影《卡比利亚之夜》中的卡比利亚。她的轻信同杰索米娜并无不同,妓女被情人骗光钱财的故事我们也并不陌生,只是习惯了把这当成值得怜悯的愚蠢,从没想过或许还有另一个解释 —— 罗曼罗兰曾说过,“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仍然热爱它”,从这个角度去看,或许那些不断犯错的愚人们都是英雄,是我们即使有机会也仍然不敢成为的人。
在开导杰索米娜时,玛托曾对她说:“哪怕是一块小石头也有它的用处”,于是虽然明明更喜欢玛托,傻姑娘杰索米娜还是放弃了他的邀请,决心继续跟随冷漠的赞巴诺颠沛流离。也就是说,对她而言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甚至是比被爱更重要的事。可是值得吗?对值得与否的衡量,到底只是理性者的计算,唯有那些不计代价的傻瓜,才可能让失去了心的人都有机会在星空下啜泣 —— 所有那些“正常人”不会选择却一直存在的“用处”,最终都是愚人们在承担。
很多年前还看过一部类似主题的法国电影,名字叫《第八天》,情节忘记了很多,但一直记得其中那句“第八天,上帝创造了乔治”。当年还小,是因为同情乔治而感动,现在才渐渐意识到“同情”也是一种自以为是,其本质仍然包含了轻蔑和歧视。没有谁会真的希望被人在乎是因为“同情”而不是“尊重”,即使愚人也希望成为“有用”之人。所以与其因“不幸”同情他们,倒不如换一个角度,去承认他们的与众不同也是某种“天赋”。或许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会需要我们看护,但在一些特殊场合,愚人们也可能给我们不可替代的启迪和安慰。所谓上帝创造了乔治”,是说最终每个人都各有用处,彼此之间是平等的。
生活在这个因理性主义而失去神秘的时代,由信仰支撑的那个人人有所归属的社会已经崩塌了,我们无法再靠“因果业报”或者“最终审判”的训诫使人们信奉“真”“善”“美”。在这个层面上,理性主义虽然完成了对传统伦理的拆解,但是新伦理的重建还有太多欠缺之处,不知道有多少细微却可能至关重要的部分被遗落了。或许我们该考虑放下芥蒂,回到古典文化甚至宗教信仰中去找找灵感,毕竟它们曾维持人类社会运转了数千年,对人类内心真正需求的体察,很可能要比无神论更深。
“旅途中的阅读,书斋中的远行。” 公众号ID : shuyuyuanfang (书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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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解释下写这篇的背景:
大概两个多月前,一位同学原本健康的孩子在出生时发生窒息,导致内脏和大脑受损,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的半个多月里我们都不敢过多询问抢救结果,只听说有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一个多月后孩子终于出院,看照片很健康,唯一意外的,是室友和她老公(也是我同学)都从此宣布成为基督徒。坦诚的说,我很惊讶,也在思考为什么他们会做出这个决定。而且因为就是身边事,我也开始想如果自己遇到类似的情况要如何去面对和承担。
这时才意识到,无神论对类似的情况几乎是毫不关心的。原来我们从没想过为遭遇变故的人做出更有安抚力量的解释,即使它可能和理性并不矛盾。那么也就不意外有那么多人在经历艰难时刻时,会选择归属于某种宗教信仰。
今天所写的这篇,算是这段时间思考的一个总结吧。如果没看过文中所提到的这些电影,可能会觉得我跳跃太快了。但这本来就是一篇私人的记录,目前就只能写成这样了。
总之,但愿无论遭遇了什么,人们都能用理解和尊重的眼光去看待和支撑彼此,而不是用同情怜悯来自我安慰。最后,也希望有宗教信仰的朋友不要介意我以这样的方式来解读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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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有人因为这篇日志,感慨自己放弃无神论就是因为理性主义的冷漠,想再补充一句:
我仍然是一个无神论者,写这篇是希望无神论能够向传统宗教信仰学习,更多地去关注人的情感世界。
理性并不一定是机械无情的,但要让它变得更有人性,的确需要我们学着更温和的讲话,更认真的去参与那些伦理方面的话题。
对此作家阿兰·德波顿在TED的演讲《无神论2.0》中有非常精彩的阐述,很值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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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因为这篇日志,竟然进了某骂人大神的相册,被关注了所有豆列,还被翻出好几篇评论逐一点无用。向豆瓣申诉无效,正试验自卫中。果然信仰是不适合讨论的,但没想到先骂我的是无神论者,而不是有宗教信仰的人。
爱看热闹的热闹在这里#论文明回复的技巧及娱乐万岁#。(高能预警,全是无用信息,不建议观看)
这样的例子多到举不过来,也不只存在于基督教文化中。认为健全的心智可能成为感受神性与灵感的阻碍,这几乎是传统价值观中都会出现的现象。在受到推崇的品格里,理性常常是最受质疑的一个,甚至有时还会沦为善良纯真的对立面 ——
对于心智健全的“正常人”,这似乎不公平。于是为还击对理性的否定,知识分子们发明了“反智主义”这个词来描述这类观点。它足够有力,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过于简单粗暴。但如果剔除掉神秘主义的直觉崇拜以及居高临下的怜悯情怀,又是什么让愚人仍然值得被尊重和欣赏呢?或者换句话说,作为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普通人,看到女圣愚和小丑杰索米娜时,那感动我们的原因是什么?
女圣愚的第一次出场 |
在《安德烈·卢布廖夫》中,女圣愚是在雨中出场的,当时安德烈刚刚在一怒之下毁掉了教堂洁白的墙壁。看到那面墙,她突然哭了起来,扑上去试图把它擦干净,却又无济于事。在所有人的沉默中,正是女圣愚的介入,对美之纯粹的证明才得以完成。痛苦使她成了安德烈的知音,那奋力擦污泥的动作产生的冲击力是心智正常的行为达不到的。结果那一刻愚痴者反而成了比正常人更具有安抚和启示力量的存在。
同女圣愚相比,小丑杰索米娜的言行要正常得多,她对喜怒哀乐的理解和表达甚至比许多人更丰富,心智的障碍只是让她失去了选择更好生活的能力,所以才会在困境中越陷越深。和《白痴》中的梅诗金公爵一样,他们的愚是一种过分的单纯,是无力还击和自救 —— 我们当然可以怀疑这是文学甚至道德的想象,但也不是找不到更接近现实的例子,比如弗里尼另一部电影《卡比利亚之夜》中的卡比利亚。她的轻信同杰索米娜并无不同,妓女被情人骗光钱财的故事我们也并不陌生,只是习惯了把这当成值得怜悯的愚蠢,从没想过或许还有另一个解释 —— 罗曼罗兰曾说过,“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仍然热爱它”,从这个角度去看,或许那些不断犯错的愚人们都是英雄,是我们即使有机会也仍然不敢成为的人。
在开导杰索米娜时,玛托曾对她说:“哪怕是一块小石头也有它的用处”,于是虽然明明更喜欢玛托,傻姑娘杰索米娜还是放弃了他的邀请,决心继续跟随冷漠的赞巴诺颠沛流离。也就是说,对她而言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甚至是比被爱更重要的事。可是值得吗?对值得与否的衡量,到底只是理性者的计算,唯有那些不计代价的傻瓜,才可能让失去了心的人都有机会在星空下啜泣 —— 所有那些“正常人”不会选择却一直存在的“用处”,最终都是愚人们在承担。
很多年前还看过一部类似主题的法国电影,名字叫《第八天》,情节忘记了很多,但一直记得其中那句“第八天,上帝创造了乔治”。当年还小,是因为同情乔治而感动,现在才渐渐意识到“同情”也是一种自以为是,其本质仍然包含了轻蔑和歧视。没有谁会真的希望被人在乎是因为“同情”而不是“尊重”,即使愚人也希望成为“有用”之人。所以与其因“不幸”同情他们,倒不如换一个角度,去承认他们的与众不同也是某种“天赋”。或许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会需要我们看护,但在一些特殊场合,愚人们也可能给我们不可替代的启迪和安慰。所谓上帝创造了乔治”,是说最终每个人都各有用处,彼此之间是平等的。
生活在这个因理性主义而失去神秘的时代,由信仰支撑的那个人人有所归属的社会已经崩塌了,我们无法再靠“因果业报”或者“最终审判”的训诫使人们信奉“真”“善”“美”。在这个层面上,理性主义虽然完成了对传统伦理的拆解,但是新伦理的重建还有太多欠缺之处,不知道有多少细微却可能至关重要的部分被遗落了。或许我们该考虑放下芥蒂,回到古典文化甚至宗教信仰中去找找灵感,毕竟它们曾维持人类社会运转了数千年,对人类内心真正需求的体察,很可能要比无神论更深。
“旅途中的阅读,书斋中的远行。” 公众号ID : shuyuyuanfang (书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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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小丑的傻姑娘杰索米娜 |
以为自己要去结婚了的卡比利亚 |
杰索米娜与善良的玛托道别,选择陪伴不懂得爱的赞巴诺 |
《第八天》 |
《安德烈·卢布廖夫》片尾女圣愚充满启示的再次出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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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解释下写这篇的背景:
大概两个多月前,一位同学原本健康的孩子在出生时发生窒息,导致内脏和大脑受损,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的半个多月里我们都不敢过多询问抢救结果,只听说有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一个多月后孩子终于出院,看照片很健康,唯一意外的,是室友和她老公(也是我同学)都从此宣布成为基督徒。坦诚的说,我很惊讶,也在思考为什么他们会做出这个决定。而且因为就是身边事,我也开始想如果自己遇到类似的情况要如何去面对和承担。
这时才意识到,无神论对类似的情况几乎是毫不关心的。原来我们从没想过为遭遇变故的人做出更有安抚力量的解释,即使它可能和理性并不矛盾。那么也就不意外有那么多人在经历艰难时刻时,会选择归属于某种宗教信仰。
今天所写的这篇,算是这段时间思考的一个总结吧。如果没看过文中所提到的这些电影,可能会觉得我跳跃太快了。但这本来就是一篇私人的记录,目前就只能写成这样了。
总之,但愿无论遭遇了什么,人们都能用理解和尊重的眼光去看待和支撑彼此,而不是用同情怜悯来自我安慰。最后,也希望有宗教信仰的朋友不要介意我以这样的方式来解读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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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有人因为这篇日志,感慨自己放弃无神论就是因为理性主义的冷漠,想再补充一句:
我仍然是一个无神论者,写这篇是希望无神论能够向传统宗教信仰学习,更多地去关注人的情感世界。
理性并不一定是机械无情的,但要让它变得更有人性,的确需要我们学着更温和的讲话,更认真的去参与那些伦理方面的话题。
对此作家阿兰·德波顿在TED的演讲《无神论2.0》中有非常精彩的阐述,很值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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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因为这篇日志,竟然进了某骂人大神的相册,被关注了所有豆列,还被翻出好几篇评论逐一点无用。向豆瓣申诉无效,正试验自卫中。果然信仰是不适合讨论的,但没想到先骂我的是无神论者,而不是有宗教信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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