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诗经》“思无邪”，今有汤翁柳杜情——上昆典藏版《牡丹亭》略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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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目（计九折）：《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拾画》《叫画》《幽媾》《冥誓》
特色：全场独取生旦，而无净末丑，删除支线只留主干，浓墨重彩凸显柳杜情
班底：上海昆剧团
时间：二零一六年四月二十四日
第一折：《游园》
余彬天生妩媚，早年媚气过于外露，反失之轻佻，与杜丽娘气质不符，此次台风稳重不少，比早年收敛许多；倪泓的春香多年前就不错，只是如今看来在原有基础上并无太大进步。
第二折：《惊梦》
张洵澎老师显然早年唱作基本功是很好的，唱腔韵味仍在，但气息不甚稳且嗓门不足。此出黎安平平。
第三折：《寻梦》
这些年何曾见我夸过上昆沈姑娘？但此折她倒是入戏甚深很用心，以往酸不溜秋小家子气也褪去一些，气质随之清爽不少，先天嗓子尖薄系天赋问题，然而现在比当初听着总还是悦耳些的。
第四折：《写真》
张莉，嗓音比沈姑娘要宽要亮，唱念韵味不足，演的平淡无奇，无甚可谈。
第五折：《离魂》
在《惊梦》和本折中演老旦的何燕萍整体尚可，但《离魂》一折母女对手戏远未达到让观众为骨肉分离心生酸楚为之慨叹地步。如今举凡上昆一角多人合演《牡丹亭》，《离魂》这折多半归了梁谷音老师。梁老师《离魂》看过太多次却始终非个人心喜版本。非梁老师功力不逮而是她确确实实是六旦而非五旦气场，即便从多年前起梁老师在揣摩杜丽娘一角时就努力将台风靠向五旦，但要填平此间微妙差异谈何容易！她酷爱此折，演的何止卖力，更是用心，这些一目了然，奈何于我而言《离魂》一折现场版又早有张继青及承袭自她的坂东玉三郎珠玉在前。
第六折：《拾画》
自翁佳慧北上，胡维露近年登台机会日增，可喜表现比起早年真当刮目相看，一来台风趋于稳健，二来表情达意也日渐灵动，进步明显。同为岳帅高徒，她与佳慧舞台气质迥然有别，佳慧一身凛然正气，有时甚至过于端方正气于细微妙处反失之潇洒风流，而维露英气勃勃，自带别样情调。此前她还在《贩马记》中客串李桂枝胞弟李保童，官威堂堂，英气逼人，扮相煞是好看，形神俱与角色贴切。
第七折：《叫画》
蔡正仁老师这出往日也看过，百看不厌，岳帅的柳生走痴憨路线，到了蔡大熊猫嘛又换了个格调，他那个柳生呀，可要满脑袋风月情怀涎着脸厚脸皮的多呦！就拿接连迅速好几下以指抚唇轻按于画中人身这节，啧啧，好一个自娱自乐没皮没脸的登徒子，看着却是痴痴傻傻又可爱的！
第八、九折：《幽媾》《冥誓》
罗晨雪在上昆的官配首推翁佳慧，如今缺了佳慧固然遗憾，但罗黎配同样气场和谐默契满满。罗晨雪施展出好一手漂亮的水袖功，水袖飘飞，身姿翩然，美如画中人。黎安此处表现远好过当晚《惊梦》，真正的成长往往就体现在对细节的理解和处理上面，非经岁月与阅历积累无法成就。
若说此版在回目调整与改编上最大的亮点，莫过于这《幽媾》《冥誓》两折。平心而论，像这类经典传统戏，因为常演常看，反而最不容易出亮点也最不容易被感动，然而这次的《幽媾》与《冥誓》确实做到了，以致于最后花神出场丽娘回生这短短一段，看得人不禁心头热流涌动酸楚落泪。
说这两折前得先说说这个上昆典藏版的改编思路，此版共九折，长达三个半小时，自《游园》始至《冥誓》终，删除柳杜、春香、杜母之外的所有其他人物，只叙柳杜情不言其他。台上缺了净末丑自少了些乐趣，但也实现了改编的本来目的：在极为有限的一晚演出时间中，浓墨重彩突出柳杜情，留出工夫花大笔墨去铺叙柳杜情的升华，即《幽媾》、《冥誓》二折。
上昆以往常演的诸多版本，《冥誓》往往不独立成篇而融于《幽媾》一笔带过，此后兴或插入石道姑一段插科打诨，下接《回生》。典藏版的处理有两个显著特点，其一，二折成为结构相对独立的两折，柳杜自《幽媾》至《冥誓》，此中情绪逐层递进并非在旦夕间一蹴而就，而是存在更大时间跨度。其二，对此二折风格处理不同于往日的含蓄，从表情到身段无不热烈奔放，如汪洋恣肆一泻千里。或也有人会批评演得露骨太过火，而个人并不这么认为，只因汤显祖在《牡丹亭》中追求的柳杜情本非纯粹精神恋爱，而是一见倾心电光石火激情四溢色授魂与的“灵欲合一”之情。含蓄婉约与激情热烈同为这段情的一体两面，不可偏废。
典藏版对《幽媾》的风格定位，尤其有一种迥异于以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火辣。从褒义角度可以说，对于身段与细节的处理，调子甚是浓稠香艳，香艳中透着些露骨，轻巧拿捏，令一段情在灵欲之间穿梭游走。在我看来此间种种演绎仍在尺度之内，更何况汤显祖原文中所铺叙的那些个闺阁后堂段子怎见得就比《西厢记》里“露滴牡丹开”来得收敛呢？那是万万没有的事。汤翁笔底素来香艳入骨。
有处细节，柳生安坐而丽娘趋前靠近，此时柳生不假思索一手揽于其腰，丽娘欣欣然无异色，眉目甚喜——这手势，这力度，这动作，将此间水乳交融亲密关系示于人前。《惊梦》中彼此初次邂逅尚且青涩含蓄，而剧情发展至此二人已如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柳杜情并非一条单调直线，此情之酝酿积淀升华同样颇值一观。
惊梦之情好于二人皆系春梦一场，为虚；幽媾，两厢盘桓日久水到渠成，丽娘方得以道出始末，柳生起初猜疑惊惧继而心志坚定，二人遂有冥誓，柳生面临他为丽娘所必须领受的首个考验：掘坟开棺。至此柳生为人，丽娘为鬼，一实一虚。
该版《回生》依附于《冥誓》，不表细节，以简约抽象方式呈现。花神排开阵列，柳生丽娘各据一端，丽娘方才还阳，一缕芳魂渺渺，神思昏昏。此时空中飘来一声 “是哪处曾相见”，此句出自《惊梦》而此处声腔较《惊梦》版本更深沉绵长沉郁顿挫，情深如诉，几有天外梵音之感，在音效上营造出美妙的闪回效果，瞬间把人带回柳杜于春日蓦然相逢的最初：彼时因梦生情，因情而亡，此刻因情复生，首尾衔接。丽娘悠悠醒转，感叹“柳郎，真信人也。”
柳生守誓，丽娘回生。柳杜情从《惊梦》的两厢皆虚，到《幽媾》人鬼情的半虚半实，乃至丽娘还阳，彼此皆实，于花神环绕中，劫后余生，真正欢洽美满。当晚楚楚动人乃至催人泪下的，即为这虚实曲折间一咏三叹的深浓情意与丰富美感。
汤显祖文辞之美，不仅美在文笔，更美在文心，写情亦不回避写欲，笔下柳杜情系发乎本心灵欲合一写照。他胸怀坦荡是故下笔理直气壮曲尽其妙。正可谓：“古有《诗经》‘思无邪’，今有汤翁柳杜情。”
谢红拂
写于2016.4. 24演出后
整理于2016.4.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