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炎
曾经有人说: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利波特。
但是读过三岛由纪夫的人总能在他的作品里找到触动自己的些许瞬间。从去年年底开始,出于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我开始系统阅读日本文学特别是三岛由纪夫的作品,第一本接触的是《禁色》,其后断断续续读了他十二部书,不敢说参透了三岛作品中的执迷,也算是对其描绘的人与欲有了大致的概念。
三岛的作品凝结着深沉博学的元素:佛教,转世,心念,存在,三岛写来,高深中带着凡间烟尘味;同时他的作品中也充斥着粗鄙又肤浅的元素:肌肉,美貌,性欲,妒忌,三岛笔下,俗世恶土却尽显圣洁纯真。
由于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文学性强,作品改编的电影鲜有佳作,被翻拍次数最多的应该是《潮骚》,其中1975年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在其盛年拍摄的版本得到了广泛好评,这也归功于小说所描绘的近乎模板式的美好爱情和金童玉女的号召力。
而早在1964年,滨田光夫和吉永小百合也曾在银幕上扮演过新治和初江,只不过不为中国观众所熟悉。
另外,2005年由行定勋导演,妻夫木聪和竹内结子主演的《春雪》,虽然阵容强大,却也口碑平平。
《爱的饥渴》(1966)《炎上》(改编自《金阁寺》,1958)《午后曳航》(1976)三部电影同样改编自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在不同程度上将三岛作品的原貌搬上银幕。在先后观看了这三部电影后,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切入点,以便将这三部作品甚至将三岛所有的作品串联起来,可是这并不怎么容易。我想结合这三部电影分享一点自己粗浅的感受,也好纪念一下这段时间的阅读体验。
三岛对人心的追寻近乎执迷,说到底不过是“生之欲”。
三岛是向往火的。在他看来,火是生,也是死,是焦灼,也是解脱。
有人说世界会在火中毁灭,罗伯特·弗罗斯特表示赞同,因为他“对欲望体味得够多”(“Ice and Fire”);三岛对火的态度却是复杂的。
《晓寺》中的本多游历印度,当地火葬的场景令他难忘:“为回归四大的净化如此之缓慢,与之抗拒的人的肉体,在死后还要留下无用的芳醇......在火焰中,红布掀开了,光滑的肢体颤动着,黑色的粉末与火花一起飞扬,仿佛生成了别的什么,透过火焰看得见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闪烁。有时轰的一声响,柴堆倒塌,火苗开始减弱,焚尸人加添了木柴后,猛然又升腾起了熊熊火焰,火势几乎要将寺院的露台吞没。这里看不到悲哀。看似无情的东西都是喜悦。”
这火是回归“四大”(佛教用语,构成万物的四元素,地,水,风,火)的必经之路,是达到人们所信仰的轮回转生的天经地义的存在。
三岛会将自己的小说和主人公托付给火,是一种“天降神谕”也是一种“因果必然”。《晓寺》的结尾,本多的豪宅浸于烈火之中,这让他想起了圣地贝纳勒斯葬场中的“终极景象”。对于自己来说,“宅子变成劈柴,生活付之一炬。一切琐事都回归于灰烬,本质以外的事物变得无一重要,一个被遮掩的巨大的脸,突然从火焰中抬起头来。笑声也好,哀叫也好,哭泣也好,一切都被火焰的嗞嗞响声,烧裂木材的噼啪声,烧变了形的玻璃及房屋各处的轰鸣所吞没,而那声音本身则被包裹在寂静之中。屋顶瓦被烧裂纷纷掉落,一个个束缚得到了解脱,家变成前所未有的光辉赤裸。”一切都在迅速地回归“四大”,使这恐怖的场景格外清澈,宁静。
同样的画面出现在《金阁寺》中(电影《炎上》),少年注视着吞噬金阁寺的烈火,心中产生奇怪的认同感:“火与火总是相互联手,将无数的火纠合在一起。人恐怕也是这样。火不管到哪里,都能唤来别的火,一呼百应。...诸寺总有一天被焚毁。火是丰富的,放恣的。只要静待,火就会伺机而起,火与火携起手来,完成它们所要完成的工作。”
这种对于火的性格认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少年自我认知和成长的达成。
首先来说,父亲的去世令少年失去了与金阁寺之间的最初的纽带,那种父亲带来的对于美的幻想和最简单的快乐已经消失。
再次,为父亲在海边举行的火葬让少年看到了火本身所具有的终结意味,而母亲的不伦和背叛更是让少年透过火焰体会到了愤怒和决绝。
“‘向里向外,逢者便杀。’
......开头一行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临济路·示众》一章中著名的一节。话一直连接下去。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使得解脱。不拘于物,透脱自在也。’
这段话将我从深陷的无力中弹出来,立时,浑身充溢着力量。然而,心的一部分却执拗地告诉我,即将要做的事皆为徒劳,不过我的力量不畏惧徒劳。正因为徒劳,我才要干。”
少年看清了自己,决心将金阁寺托付给火,托付给跟自己有着相同毁灭性格的火,因为他心中有数,“金阁的美是永恒不灭的!”
电影《炎上》的结局同原著有很大出入,电影里少年被捕,在押解途中跳车自尽,书中却在“我想,我还是要活下去的”这里戛然而止。电影也许为小说的结尾提供了一种道德上的可能性,但这种对道德上的关注正是削弱三岛原著的地方,少年是否决心赴死已无关紧要,金阁已被烧毁,仪式已成,圆已画完,起点和终点已经无迹可寻了。
在《爱的饥渴》里,火所承载的是赤裸的肉体给人带来的内心的焦灼,也是鲜血所浸染的死亡的颜色。电影里不时将火焰和肉体进行快速剪辑,交叉出现的画面使那种炙烤的燥热扑面而来,令人仿佛听到滋滋的冒油声,看见纹理分明的通红肌肉翻滚的画面,使观众感官大开。
《爱的饥渴》是一部黑白电影,但是在影片结尾,画面整个被染红,将女主人公悦子的处境表现得炽热又诡异。
无论是小说中还是电影中,焰火晚会的桥段最为细腻性感。悦子望见舞狮的三郎,那是“在焰火映照下的半裸的年轻人”。悦子那颗饥渴难耐的心似乎在一种梦境般的场合中找到了支点,“他那跃动着的下半身昏昏暗暗,而看上去缺乏跃动的脊背,完全听任火光和影子在上面乱舞,有点令人目眩,肩胛骨周围的肌肉,看上去如搏击着的翅膀的肌肉那样在跃动着。”
在火焰,吼叫和跃动的肉体中,悦子迷失了,“悦子一味祈盼着用自己的手指去触摸它。不知道这是属于哪种类型的欲望。打个比喻来说,她觉得他的脊背恍如深沉莫测的大海,她盼望着投身到里面去。尽管那是近似投海自杀者的欲望,但投海自杀的人所翘盼的不一定就是死。继投海之后而来的,是有别于过去的,总之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就行了。”
这种欲死还生的渴望使她祈盼着触摸三郎的脊背,在人群推搡中,悦子终于触碰到了。
“悦子的手指有一种触感,体味到他的背肌仿佛是一块放置了好几天的黏糕,体味到一种庄严的炙热......后面的群众再次推搡而来,她的指甲尖锐地扎了一下三郎的肌肉。三郎太兴奋,不觉得疼痛。他不想了解在这疯狂的互相挤撞中,支撑着自己背部的女人是谁......悦子只觉得他的血滴落在自己的指甲缝里。”
这种充满血肉的画面性感至极,比任何一场床戏都要热烈,但是在热烈的表层下面,是苦涩的绝望。悦子在三郎的无知和疏远中备受折磨,她受了火焰的诱惑,将手伸向燃烧的落叶,让烈火炙烤自己的手掌。
这焚烧树叶的火跟悦子心中的火没什么不同,撩得那么疼,那么真实。这种自虐一般的行为却令人不可自拔。书中曾描写悦子站在镐头下与三郎对话的场景:“悦子心想:危险啊!说不定镐刃快掉落在我的头上啦!这是一种明确的危险意识,她却莫名其妙地放下心来,纹丝不动地待在那儿。”三岛在《假面自白》中曾提到自己沉迷于受伤或战死的想象,会涌出一股不可言喻的愉快感,这正像悦子,沉迷于一种危险的可能性,而火和热血给了她这种可能性。
直到悦子被三郎压在身下,她“一边近望着他的脸,一边在想:人世间还有比因冲动而焕发的美,因热望而光彩夺目的年轻人的表情更美的东西吗?同这种思绪相反,她的身体还在抵抗着”。同《金阁寺》里的少年一样,这世界能给与自己最大的恩惠,便是用自己的手摧毁无与伦比的美。
悦子在手刃了令自己痴痴念念的三郎之后,与弥吉的对话道出了三岛小说中许多主人公的心声:
“为什么杀他?”
“因为他折磨我。”
“可是,他没有罪。”
“没有罪?!哪有这等事。这种下场,是他折磨我的必然的报应。谁都不许折磨我。谁都不能折磨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里有人在折磨着他们,是他们自己在折磨自己。这种不安和焦灼在电影中通过对人物动作和静物的特写而丰富地表达出来,张力十足。开场悦子为弥吉剃须时出现交替的影像,令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这些细节为女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做了很好的交代,直到焰火晚会悦子触碰到三郎的肉体,这种含蓄的欲望得到了释放,在火焰与肉体完美结合的背景下,流血的肉体也预示着女主人公将面临的残暴命运。
阅读三岛的小说,我们总能感觉到嫉妒,对姣好面容和强壮肉体的嫉妒,对爱的嫉妒,对美的嫉妒,这种嫉妒带来的成长是晦暗的,深沉的,与年龄无关。
《午后曳航》这部小说的所表露的黑暗面更为直接,世界在孩子眼中的样子可以因为对一个人的嫉妒而改变,这种对于英雄形象的痴迷与对于母亲的占有欲发生冲突,孩子般看似深沉的冥想和顿悟实则小气,但小气之中又有难得的真挚,只不过像以上几部作品一样,这种偏执的态度注定以毁灭告终。
电影《午后曳航》是一部拍摄于1976年的英国片,从角色到内容上都无法与小说相提并论,深沉沦为幼稚,审判沦为恶作剧,如若想观看恶童,不如选择西班牙电影《谁能杀死孩子》来得过瘾。因为小说和电影中鲜有火的形象出现,我在此一笔带过。
讲到这里,我的心也是累了,三岛的作品值得细细读,反复读。现在想想,三岛也没少写水:写大海,写瀑布,写长河。但是水是包容的,广大的,温和的,治愈的,他在《晓寺》中写:“《吠陀》中关于水浴之惠有如下的诗句:水乃灵丹妙药,可去疾苦,可添活力,水乃神奇仙草,可医百病,可除邪恶。另外一首:水可使人不老,水可护体强身,水可祛除疾患,如若念念勿忘,水之神奇功效,水即身心之药。”
如果说火是犬夜叉的铁碎牙,那么水就是杀生丸的天生牙(哎?)听起来就很厉害。了解了三岛的生平,觉得他是像火的,至臻,至烈。这就是三岛。
但是读过三岛由纪夫的人总能在他的作品里找到触动自己的些许瞬间。从去年年底开始,出于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我开始系统阅读日本文学特别是三岛由纪夫的作品,第一本接触的是《禁色》,其后断断续续读了他十二部书,不敢说参透了三岛作品中的执迷,也算是对其描绘的人与欲有了大致的概念。
三岛的作品凝结着深沉博学的元素:佛教,转世,心念,存在,三岛写来,高深中带着凡间烟尘味;同时他的作品中也充斥着粗鄙又肤浅的元素:肌肉,美貌,性欲,妒忌,三岛笔下,俗世恶土却尽显圣洁纯真。
由于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文学性强,作品改编的电影鲜有佳作,被翻拍次数最多的应该是《潮骚》,其中1975年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在其盛年拍摄的版本得到了广泛好评,这也归功于小说所描绘的近乎模板式的美好爱情和金童玉女的号召力。
三浦友和,山口百惠在《潮骚》中 |
而早在1964年,滨田光夫和吉永小百合也曾在银幕上扮演过新治和初江,只不过不为中国观众所熟悉。
滨田光夫和吉永小百合在《潮骚》中 |
另外,2005年由行定勋导演,妻夫木聪和竹内结子主演的《春雪》,虽然阵容强大,却也口碑平平。
《爱的饥渴》(1966)《炎上》(改编自《金阁寺》,1958)《午后曳航》(1976)三部电影同样改编自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在不同程度上将三岛作品的原貌搬上银幕。在先后观看了这三部电影后,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切入点,以便将这三部作品甚至将三岛所有的作品串联起来,可是这并不怎么容易。我想结合这三部电影分享一点自己粗浅的感受,也好纪念一下这段时间的阅读体验。
三岛对人心的追寻近乎执迷,说到底不过是“生之欲”。
三岛是向往火的。在他看来,火是生,也是死,是焦灼,也是解脱。
有人说世界会在火中毁灭,罗伯特·弗罗斯特表示赞同,因为他“对欲望体味得够多”(“Ice and Fire”);三岛对火的态度却是复杂的。
《晓寺》中的本多游历印度,当地火葬的场景令他难忘:“为回归四大的净化如此之缓慢,与之抗拒的人的肉体,在死后还要留下无用的芳醇......在火焰中,红布掀开了,光滑的肢体颤动着,黑色的粉末与火花一起飞扬,仿佛生成了别的什么,透过火焰看得见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闪烁。有时轰的一声响,柴堆倒塌,火苗开始减弱,焚尸人加添了木柴后,猛然又升腾起了熊熊火焰,火势几乎要将寺院的露台吞没。这里看不到悲哀。看似无情的东西都是喜悦。”
这火是回归“四大”(佛教用语,构成万物的四元素,地,水,风,火)的必经之路,是达到人们所信仰的轮回转生的天经地义的存在。
三岛会将自己的小说和主人公托付给火,是一种“天降神谕”也是一种“因果必然”。《晓寺》的结尾,本多的豪宅浸于烈火之中,这让他想起了圣地贝纳勒斯葬场中的“终极景象”。对于自己来说,“宅子变成劈柴,生活付之一炬。一切琐事都回归于灰烬,本质以外的事物变得无一重要,一个被遮掩的巨大的脸,突然从火焰中抬起头来。笑声也好,哀叫也好,哭泣也好,一切都被火焰的嗞嗞响声,烧裂木材的噼啪声,烧变了形的玻璃及房屋各处的轰鸣所吞没,而那声音本身则被包裹在寂静之中。屋顶瓦被烧裂纷纷掉落,一个个束缚得到了解脱,家变成前所未有的光辉赤裸。”一切都在迅速地回归“四大”,使这恐怖的场景格外清澈,宁静。
同样的画面出现在《金阁寺》中(电影《炎上》),少年注视着吞噬金阁寺的烈火,心中产生奇怪的认同感:“火与火总是相互联手,将无数的火纠合在一起。人恐怕也是这样。火不管到哪里,都能唤来别的火,一呼百应。...诸寺总有一天被焚毁。火是丰富的,放恣的。只要静待,火就会伺机而起,火与火携起手来,完成它们所要完成的工作。”
燃烧的金阁 |
这种对于火的性格认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少年自我认知和成长的达成。
首先来说,父亲的去世令少年失去了与金阁寺之间的最初的纽带,那种父亲带来的对于美的幻想和最简单的快乐已经消失。
曾经父子观海的身影只剩下一个 |
再次,为父亲在海边举行的火葬让少年看到了火本身所具有的终结意味,而母亲的不伦和背叛更是让少年透过火焰体会到了愤怒和决绝。
少年的面孔与火葬时的烈焰相交叠 |
“‘向里向外,逢者便杀。’
......开头一行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临济路·示众》一章中著名的一节。话一直连接下去。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使得解脱。不拘于物,透脱自在也。’
这段话将我从深陷的无力中弹出来,立时,浑身充溢着力量。然而,心的一部分却执拗地告诉我,即将要做的事皆为徒劳,不过我的力量不畏惧徒劳。正因为徒劳,我才要干。”
少年看清了自己,决心将金阁寺托付给火,托付给跟自己有着相同毁灭性格的火,因为他心中有数,“金阁的美是永恒不灭的!”
修复后的金阁 |
电影《炎上》的结局同原著有很大出入,电影里少年被捕,在押解途中跳车自尽,书中却在“我想,我还是要活下去的”这里戛然而止。电影也许为小说的结尾提供了一种道德上的可能性,但这种对道德上的关注正是削弱三岛原著的地方,少年是否决心赴死已无关紧要,金阁已被烧毁,仪式已成,圆已画完,起点和终点已经无迹可寻了。
在《爱的饥渴》里,火所承载的是赤裸的肉体给人带来的内心的焦灼,也是鲜血所浸染的死亡的颜色。电影里不时将火焰和肉体进行快速剪辑,交叉出现的画面使那种炙烤的燥热扑面而来,令人仿佛听到滋滋的冒油声,看见纹理分明的通红肌肉翻滚的画面,使观众感官大开。
《爱的饥渴》是一部黑白电影,但是在影片结尾,画面整个被染红,将女主人公悦子的处境表现得炽热又诡异。
染红的画面令人不安,显示这段欲望以鲜血告终 |
无论是小说中还是电影中,焰火晚会的桥段最为细腻性感。悦子望见舞狮的三郎,那是“在焰火映照下的半裸的年轻人”。悦子那颗饥渴难耐的心似乎在一种梦境般的场合中找到了支点,“他那跃动着的下半身昏昏暗暗,而看上去缺乏跃动的脊背,完全听任火光和影子在上面乱舞,有点令人目眩,肩胛骨周围的肌肉,看上去如搏击着的翅膀的肌肉那样在跃动着。”
在火焰,吼叫和跃动的肉体中,悦子迷失了,“悦子一味祈盼着用自己的手指去触摸它。不知道这是属于哪种类型的欲望。打个比喻来说,她觉得他的脊背恍如深沉莫测的大海,她盼望着投身到里面去。尽管那是近似投海自杀者的欲望,但投海自杀的人所翘盼的不一定就是死。继投海之后而来的,是有别于过去的,总之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就行了。”
这种欲死还生的渴望使她祈盼着触摸三郎的脊背,在人群推搡中,悦子终于触碰到了。
“悦子的手指有一种触感,体味到他的背肌仿佛是一块放置了好几天的黏糕,体味到一种庄严的炙热......后面的群众再次推搡而来,她的指甲尖锐地扎了一下三郎的肌肉。三郎太兴奋,不觉得疼痛。他不想了解在这疯狂的互相挤撞中,支撑着自己背部的女人是谁......悦子只觉得他的血滴落在自己的指甲缝里。”
指甲深陷肌肉中 |
这种充满血肉的画面性感至极,比任何一场床戏都要热烈,但是在热烈的表层下面,是苦涩的绝望。悦子在三郎的无知和疏远中备受折磨,她受了火焰的诱惑,将手伸向燃烧的落叶,让烈火炙烤自己的手掌。
这焚烧树叶的火跟悦子心中的火没什么不同,撩得那么疼,那么真实。这种自虐一般的行为却令人不可自拔。书中曾描写悦子站在镐头下与三郎对话的场景:“悦子心想:危险啊!说不定镐刃快掉落在我的头上啦!这是一种明确的危险意识,她却莫名其妙地放下心来,纹丝不动地待在那儿。”三岛在《假面自白》中曾提到自己沉迷于受伤或战死的想象,会涌出一股不可言喻的愉快感,这正像悦子,沉迷于一种危险的可能性,而火和热血给了她这种可能性。
直到悦子被三郎压在身下,她“一边近望着他的脸,一边在想:人世间还有比因冲动而焕发的美,因热望而光彩夺目的年轻人的表情更美的东西吗?同这种思绪相反,她的身体还在抵抗着”。同《金阁寺》里的少年一样,这世界能给与自己最大的恩惠,便是用自己的手摧毁无与伦比的美。
悦子用镐头砍断了三郎的脖子 |
悦子在手刃了令自己痴痴念念的三郎之后,与弥吉的对话道出了三岛小说中许多主人公的心声:
“为什么杀他?”
“因为他折磨我。”
“可是,他没有罪。”
“没有罪?!哪有这等事。这种下场,是他折磨我的必然的报应。谁都不许折磨我。谁都不能折磨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里有人在折磨着他们,是他们自己在折磨自己。这种不安和焦灼在电影中通过对人物动作和静物的特写而丰富地表达出来,张力十足。开场悦子为弥吉剃须时出现交替的影像,令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手中持刀的悦子眼前不断出现公鸡与老人交替的画面 |
圣母像在悦子的想象中炸裂 |
悦子剥柚子皮,手指深深插入柚子肉中 |
悦子在漫天鸡毛中昏厥 |
悦子将石头抛入水中,打破三郎休息时的寂静 |
这些细节为女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做了很好的交代,直到焰火晚会悦子触碰到三郎的肉体,这种含蓄的欲望得到了释放,在火焰与肉体完美结合的背景下,流血的肉体也预示着女主人公将面临的残暴命运。
阅读三岛的小说,我们总能感觉到嫉妒,对姣好面容和强壮肉体的嫉妒,对爱的嫉妒,对美的嫉妒,这种嫉妒带来的成长是晦暗的,深沉的,与年龄无关。
《午后曳航》这部小说的所表露的黑暗面更为直接,世界在孩子眼中的样子可以因为对一个人的嫉妒而改变,这种对于英雄形象的痴迷与对于母亲的占有欲发生冲突,孩子般看似深沉的冥想和顿悟实则小气,但小气之中又有难得的真挚,只不过像以上几部作品一样,这种偏执的态度注定以毁灭告终。
电影《午后曳航》是一部拍摄于1976年的英国片,从角色到内容上都无法与小说相提并论,深沉沦为幼稚,审判沦为恶作剧,如若想观看恶童,不如选择西班牙电影《谁能杀死孩子》来得过瘾。因为小说和电影中鲜有火的形象出现,我在此一笔带过。
常年守寡的母亲与水手约会时的神情充满渴望 |
男孩将水手的罪状写在笔记本上 |
男孩偷窥母亲的一举一动 |
男孩在胸前画锚,对水手般的英雄形象充满想象 |
男孩们审判成年人的场所,其性暗示不言自明 |
讲到这里,我的心也是累了,三岛的作品值得细细读,反复读。现在想想,三岛也没少写水:写大海,写瀑布,写长河。但是水是包容的,广大的,温和的,治愈的,他在《晓寺》中写:“《吠陀》中关于水浴之惠有如下的诗句:水乃灵丹妙药,可去疾苦,可添活力,水乃神奇仙草,可医百病,可除邪恶。另外一首:水可使人不老,水可护体强身,水可祛除疾患,如若念念勿忘,水之神奇功效,水即身心之药。”
如果说火是犬夜叉的铁碎牙,那么水就是杀生丸的天生牙(哎?)听起来就很厉害。了解了三岛的生平,觉得他是像火的,至臻,至烈。这就是三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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