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向观众说青鸾
注:这篇文章被编辑觉得观点游移勒令重改,但是我顾念写的过程中情绪之饱满不能复制,虽然一样是为杂志写稿子束手束脚,但是自己在写的过程中还是嗨起来了,他妈的,就算是为了表达一下花痴的心,我也想留下这篇文章——虽然还是想多了写的并不爽。(版权所属 禁止转载)
杨贵妃的传奇马震尚未下映,聂隐娘踮着脚尖从白桦林里悄悄走出来,持一羊角小刀,纤弱的样子,远没有胸前饱满的冰贵妃来的“唐朝”。电影院里人声鼎沸,动次打次不绝于耳;新中国,21世纪,艳之唐朝与隐之唐朝同现于此时此地,也是众目睽睽下的一大神迹。
聂隐娘的故事总而言之就是个阴谋,这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中,最终唯一身受其害的,不过就是那只见镜中倒影呜呼自绝的青鸾。“羁宾王养一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 一只青鸾两个影,幻化成影的是纯善的嘉诚娘娘,成仁者乃是一身雪白的嘉信道姑。一对姊妹同为时代牺牲品,一个入世与魏博同患难,共生死;另一个化为暗物质般,以毁灭为目的的存在,将老于山林,又心有不甘。心恨之极,以至于到了“训人为狼”的地步。聂隐娘这个狼孩,道姑欲利用其“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之力,大开杀戒。奈何其人情未散,原来“放虎归山”之举到如今真个儿成了“代人养娃”——“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愤怒与失落。影片最后道姑一拂尘甩上去却被还击一割痕的场面,堪比泼妇大骂一句:“你这狗娘养的,翅膀硬了敢跟贫道较法!敢!”且效果还要来得更加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让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侯导啊,你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懂女人了?
侯导的《刺客聂隐娘》确确实实是这几年我在电影院里面看过的最让人满足的片子,让人颇有赶上了历史瞬间的快感。膜拜影史经典多年,自己这下总算赶上了一次,这真是对影迷的最大奖赏。侯孝贤让武侠不再是一种打斗的武侠,或是用来谈江湖、语人生的武侠,将焦点放到了更远更广阔的时代气韵里,非功力纯熟则不可为之。借陈子昂诗一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同讲女性的复仇,道姑与窈七之爱恨,绝不同于《卧虎藏龙》里面玉娇龙与碧眼狐狸之情仇。蛟龙与狐狸,好比上升星座的射手与狮子,烈火熊熊,咬牙切齿,确有文人照见武侠之“江湖不可撤销”的戏剧效果。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更不用说,刀剑铿锵间,语录体点明人生爱与不爱的纠结,节奏里好歹符合人们对武侠的想象。而《刺客聂隐娘》,打破了我们对武侠的所有想象,侯孝贤确实拍出了他的武侠:这里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打斗,更没有市井的喧哗,整部片子像是被风穿起来的电影,一气呵成不算,行云流水间极其写意的留白,安静地令人措手不及。
说起风,不由得想起《风柜来的人》,侯孝贤最为阳刚的片子,也很吵,台式国骂不绝于耳。人们总是莫名其妙的打架,无休止的打架,似乎打架是世上唯一有趣的事情。到了《刺客聂隐娘》里,侯孝贤却静的这么决绝,确实看得见多年侯孝贤的跋涉和对自我的超越。侯孝贤喻景于情,寓情于景的功力一直是他签名式的笔法,而到《刺客聂隐娘》中达到极致和轻盈,实在对得起每个中国人都有的那个唐朝梦。这个唐朝,不是《王朝的女人》席梦思卧榻上两人如清宫穿越剧的唐朝,而是一个一榻清风,帐幔轻拂的唐朝。那年的人心事都重,话也不多,峙立一处,清风拂面,了却许多愁。侯孝贤仍是那个写实的侯孝贤,在如今已工整到似乎在真空中拍摄、连窗都不敢开的中国电影间,他打开了一扇窗,让吹了不知几个世纪的风,再次自然地吹进来。
侯孝贤毫不忌讳地把《聂隐娘》拍成了一部文学电影,挑战了观众的极限,但也真正对得起戛纳颁给他的最佳导演大奖。当电影成为一门艺术的时候,人们迫不及待地将文字和画面拉得远远的,但在《刺客聂隐娘》里,我们看见侯孝贤是怎样惜字如金地将文字重新拉近画面,极近唐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气韵。开篇,黑白,完全地转述了《传奇》中隐娘返至家门对掳去经年不到200字的平淡叙述,精确潇洒,连语气、节奏都不差毫厘;然而,侯孝贤对文本的挖掘又进一步打开了《西山聂隐娘》的文本,补齐了文本原来的叙事断层和空白,忠之疑之,才是真爱。
《聂隐娘》把对原著的尊重真真实实抬到了一个难以超越的新标准,不仅将唐传奇骈散结合的特点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还能叫人在电影和文段间进出自如。有人认为侯孝贤错过了观众必定叫好不已的窈娘长成片段反求“文韵古朴”未尝得不偿失,但真懂得叙事真意的人大概就明白这白描一板一眼只是看似枯燥刻板,实际是一把极其精美的楔子,为的不是用视觉奇观来欺骗观众,而是牵着他们的手,进入一个以意境传神的广阔空间。
侯孝贤的舍,颇有壮士断腕的自我成全之感,为的是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背向观众的侯孝贤真正的走向了观众,这种观感大概现在众人还不曾明白,毕竟现在电影工业中无论商业片还是艺术片,都过于低看观众智商,以至于好的电影真的变成孤掌难鸣的青鸾。侯孝贤将这样的片子带给所有的人,是重新把观众扶至主位,举案齐眉地把七年所造的影像奇观奉于诸位,这种谦卑顺和,近几年实在太过于罕见。
但是,侯孝贤必然还是个入世之人。我想,这也是侯孝贤对《聂隐娘》念念不忘的原因。隐娘与磨镜少年的爱情虽不是平铺直叙如《卧虎藏龙》中玉娇龙和罗小虎“你是风儿我是沙”的火热初爱,羞怯平淡中,却让隐娘产生了“归园田居”这种扭转人生的重大决定,可见后劲之足,耐人细品。侯孝贤极其幽默地在片尾用了一曲非洲音乐,被网友形容为“点题《聂隐娘》实为《国家地理之走进晚唐》的本质”,恍然大悟地我终于搞懂了自己最后在电影院笑得停不下来的真正原因,也是佩服他老人家,真的把视与听当成了一门语言来用,跟他相比,我们在使用这门语言上真的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呢。看《刺客聂隐娘》发现导演塞在这样边边角角里的小幽默就好像寻宝游戏一样使人充满了期待,忽然想起那年的《恋恋风尘》里的一个长镜头,一只可爱的小猫,不经意地在镜头前伸了个懒腰,让人忍俊不禁。
去年中秋时,我恰好赶上了奈良唐招提寺的中秋赏月活动。我们在寺庙外直等到天黑透了才被排队放进了寺庙。都二十一世纪了,居然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头攒动的地方能黑得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寺院里点满了雪白的灯笼,都在极矮的地方努力地照亮了脚前一小滩道路上的鹅卵石。在这样黝黯的光景里,我见到了东山魁夷的屏风《云影》与《涛声》,那时就算真明白了唐人在散文中那些永不嫌多的溢美之词真不是咋呼。在二十一世纪能在影院里遇上《刺客聂隐娘》,大概也能作此观感。
《刺客聂隐娘》真的不是一部拍给所有人的电影,它形单影只,但来自唐朝的审美,真是举世无双。
杨贵妃的传奇马震尚未下映,聂隐娘踮着脚尖从白桦林里悄悄走出来,持一羊角小刀,纤弱的样子,远没有胸前饱满的冰贵妃来的“唐朝”。电影院里人声鼎沸,动次打次不绝于耳;新中国,21世纪,艳之唐朝与隐之唐朝同现于此时此地,也是众目睽睽下的一大神迹。
聂隐娘的故事总而言之就是个阴谋,这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中,最终唯一身受其害的,不过就是那只见镜中倒影呜呼自绝的青鸾。“羁宾王养一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 一只青鸾两个影,幻化成影的是纯善的嘉诚娘娘,成仁者乃是一身雪白的嘉信道姑。一对姊妹同为时代牺牲品,一个入世与魏博同患难,共生死;另一个化为暗物质般,以毁灭为目的的存在,将老于山林,又心有不甘。心恨之极,以至于到了“训人为狼”的地步。聂隐娘这个狼孩,道姑欲利用其“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之力,大开杀戒。奈何其人情未散,原来“放虎归山”之举到如今真个儿成了“代人养娃”——“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愤怒与失落。影片最后道姑一拂尘甩上去却被还击一割痕的场面,堪比泼妇大骂一句:“你这狗娘养的,翅膀硬了敢跟贫道较法!敢!”且效果还要来得更加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让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侯导啊,你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懂女人了?
侯导的《刺客聂隐娘》确确实实是这几年我在电影院里面看过的最让人满足的片子,让人颇有赶上了历史瞬间的快感。膜拜影史经典多年,自己这下总算赶上了一次,这真是对影迷的最大奖赏。侯孝贤让武侠不再是一种打斗的武侠,或是用来谈江湖、语人生的武侠,将焦点放到了更远更广阔的时代气韵里,非功力纯熟则不可为之。借陈子昂诗一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同讲女性的复仇,道姑与窈七之爱恨,绝不同于《卧虎藏龙》里面玉娇龙与碧眼狐狸之情仇。蛟龙与狐狸,好比上升星座的射手与狮子,烈火熊熊,咬牙切齿,确有文人照见武侠之“江湖不可撤销”的戏剧效果。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更不用说,刀剑铿锵间,语录体点明人生爱与不爱的纠结,节奏里好歹符合人们对武侠的想象。而《刺客聂隐娘》,打破了我们对武侠的所有想象,侯孝贤确实拍出了他的武侠:这里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打斗,更没有市井的喧哗,整部片子像是被风穿起来的电影,一气呵成不算,行云流水间极其写意的留白,安静地令人措手不及。
说起风,不由得想起《风柜来的人》,侯孝贤最为阳刚的片子,也很吵,台式国骂不绝于耳。人们总是莫名其妙的打架,无休止的打架,似乎打架是世上唯一有趣的事情。到了《刺客聂隐娘》里,侯孝贤却静的这么决绝,确实看得见多年侯孝贤的跋涉和对自我的超越。侯孝贤喻景于情,寓情于景的功力一直是他签名式的笔法,而到《刺客聂隐娘》中达到极致和轻盈,实在对得起每个中国人都有的那个唐朝梦。这个唐朝,不是《王朝的女人》席梦思卧榻上两人如清宫穿越剧的唐朝,而是一个一榻清风,帐幔轻拂的唐朝。那年的人心事都重,话也不多,峙立一处,清风拂面,了却许多愁。侯孝贤仍是那个写实的侯孝贤,在如今已工整到似乎在真空中拍摄、连窗都不敢开的中国电影间,他打开了一扇窗,让吹了不知几个世纪的风,再次自然地吹进来。
侯孝贤毫不忌讳地把《聂隐娘》拍成了一部文学电影,挑战了观众的极限,但也真正对得起戛纳颁给他的最佳导演大奖。当电影成为一门艺术的时候,人们迫不及待地将文字和画面拉得远远的,但在《刺客聂隐娘》里,我们看见侯孝贤是怎样惜字如金地将文字重新拉近画面,极近唐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气韵。开篇,黑白,完全地转述了《传奇》中隐娘返至家门对掳去经年不到200字的平淡叙述,精确潇洒,连语气、节奏都不差毫厘;然而,侯孝贤对文本的挖掘又进一步打开了《西山聂隐娘》的文本,补齐了文本原来的叙事断层和空白,忠之疑之,才是真爱。
《聂隐娘》把对原著的尊重真真实实抬到了一个难以超越的新标准,不仅将唐传奇骈散结合的特点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还能叫人在电影和文段间进出自如。有人认为侯孝贤错过了观众必定叫好不已的窈娘长成片段反求“文韵古朴”未尝得不偿失,但真懂得叙事真意的人大概就明白这白描一板一眼只是看似枯燥刻板,实际是一把极其精美的楔子,为的不是用视觉奇观来欺骗观众,而是牵着他们的手,进入一个以意境传神的广阔空间。
侯孝贤的舍,颇有壮士断腕的自我成全之感,为的是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背向观众的侯孝贤真正的走向了观众,这种观感大概现在众人还不曾明白,毕竟现在电影工业中无论商业片还是艺术片,都过于低看观众智商,以至于好的电影真的变成孤掌难鸣的青鸾。侯孝贤将这样的片子带给所有的人,是重新把观众扶至主位,举案齐眉地把七年所造的影像奇观奉于诸位,这种谦卑顺和,近几年实在太过于罕见。
但是,侯孝贤必然还是个入世之人。我想,这也是侯孝贤对《聂隐娘》念念不忘的原因。隐娘与磨镜少年的爱情虽不是平铺直叙如《卧虎藏龙》中玉娇龙和罗小虎“你是风儿我是沙”的火热初爱,羞怯平淡中,却让隐娘产生了“归园田居”这种扭转人生的重大决定,可见后劲之足,耐人细品。侯孝贤极其幽默地在片尾用了一曲非洲音乐,被网友形容为“点题《聂隐娘》实为《国家地理之走进晚唐》的本质”,恍然大悟地我终于搞懂了自己最后在电影院笑得停不下来的真正原因,也是佩服他老人家,真的把视与听当成了一门语言来用,跟他相比,我们在使用这门语言上真的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呢。看《刺客聂隐娘》发现导演塞在这样边边角角里的小幽默就好像寻宝游戏一样使人充满了期待,忽然想起那年的《恋恋风尘》里的一个长镜头,一只可爱的小猫,不经意地在镜头前伸了个懒腰,让人忍俊不禁。
去年中秋时,我恰好赶上了奈良唐招提寺的中秋赏月活动。我们在寺庙外直等到天黑透了才被排队放进了寺庙。都二十一世纪了,居然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头攒动的地方能黑得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寺院里点满了雪白的灯笼,都在极矮的地方努力地照亮了脚前一小滩道路上的鹅卵石。在这样黝黯的光景里,我见到了东山魁夷的屏风《云影》与《涛声》,那时就算真明白了唐人在散文中那些永不嫌多的溢美之词真不是咋呼。在二十一世纪能在影院里遇上《刺客聂隐娘》,大概也能作此观感。
《刺客聂隐娘》真的不是一部拍给所有人的电影,它形单影只,但来自唐朝的审美,真是举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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