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迷养成之路
查看话题 >那些年,和侯孝贤导演一起打过的架(终)
《千禧曼波》
世纪之交的两千年,人人都在狂欢。唱片店里朴树在唱,“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吧轻松一下windows 98”,电视里王菲画着荧光妆,“等待晚上迎接白天白天打扫晚上祈祷”,周杰伦孙燕姿新人出道,许美静张清芳退隐歌坛。那时候看电影还是件奢侈的事,张艺谋尚未拍《英雄》,贾樟柯刚交出《小武》;遥远的戛纳传来捷报,《花样年华》《一一》《鬼子来了》三片同时获奖;年底的奥斯卡,一部《卧虎藏龙》横空出世,整个华语圈就此沸腾。
次年的金马奖,内地影人大放异彩,凭借《榴莲飘飘》和《蓝宇》,秦海璐刘烨包揽男女主角;《十七岁的单车》打响名声,至今未被王小帅本人超越。北姑南下、同性虐爱、残酷青春,这样的题材哪怕时至今日都足以赚尽眼球,更何况是在风气尚显保守的世纪之初。
在如此黄金的年景,侯导交出一部《千禧曼波》,似乎注定会成为被遗忘的作品。恰应了那句歌词,“平淡无聊一切都好”,镜头只是静静得捕捉着舒淇青涩而迷茫的脸,像是一个暗恋她很久的人坐在摄影机前,目不转睛得跟随她走过这座繁华的城。
那一年,舒淇25岁。在《千禧曼波》中,她留下了最美好的自己。
“侯孝贤就侯孝贤,不要整什么王家卫,不要搞城市霓虹灯下的没落,不要搞压抑,不要搞得不到的爱情。你就风柜来的人,你就悲情城市,你就童年往事。”这是豆瓣上有用数最多的短评,进入现代都市的侯导,于很多人而言都如同背叛。他抛弃了故土乡愁,抛弃了固定长镜,像是在行将衰老之时忽然被激起了极强的好奇心,决定返老还童到强说愁的世界走一遭。又像是经历过荣辱兴衰,年纪到了反而想退一步看看陌生的世界,在千禧的当口提醒世人现世安稳,迷茫永生。
所以,无论是往深沉还是浅薄去想,似乎都说得通。我甚至觉得侯导只是抱着对舒淇的一腔热爱,权当留下她最好的年华。镜头摇摇晃晃得令人上瘾,看不见的靠听,听不出的靠猜。虽说是讲都市,可描摹环境的部分可谓吝啬。周遭的环境似乎都成为了Vicky的附属,她走过闪烁的长廊,走过夕张的大雪,走过嘈杂的夜店,走过起风的高速。一切皆幻影一切如过客。
于Vicky而言,豪豪的存在就像是磕了药之后来不及消化的梦。他猜忌、暴戾、控制欲极强,可又总能如催眠一般蛊惑Vicky的心。他们在台北的公寓里蜗居,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一开口就陷入争吵。
《千禧曼波》中,侯导开始着迷一般的使用近距离的运动镜头,随机、任性,运动的速度也远远超越了他之前的作品。Vicky回到家,脱下衣服,点上烟,豪豪凑上来,警犬一般闻着Vicky身上的味道。她的表情是厌倦的,却自暴自弃似的任其摆布。
Vicky收拾桌上的垃圾,镜头的纵深一直伸向里屋翻看Vicky钱包的豪豪。焦距不断变换,时而对准远处的豪豪,时而又回到浅景深,让背景虚焦。公寓里有各种不同颜色的光,暖光和冷光交织在一起,也如夜店一般,散发出某种超现实的末日情结。
豪豪走上前来,恶狠狠地质问Vicky发票是怎样,还没等Vicky回答,便上手掐住她的脸。Vicky快哭了,挣脱开豪豪的手,一个人坐回桌前。
八分钟的段落,镜头记录着他们的争吵,背景里却一直是Vicky的独白,她用轻柔而缓慢的声音,在讲述她和豪豪的初次相识,讲述他不让她参加毕业考,他回基隆问朋友借钱,他偷了爸爸的劳力士表,就像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下一段戏发生在夜店,像是迈入了光怪陆离的太空舱。靠近的身体,模糊的脸,白色的T恤上反射出幽蓝的光。夜店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明明是无所事事的人,却硬要惹出些许事端才肯罢休。豪豪问Vicky她在和谁打招呼,Vicky搪塞说是不熟的朋友。
豆子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豪豪挑衅问他是不是要把Vicky。一片混乱之中,两人乱拳相向,扭打在一起。镜头已经丢掉了它尽力维持的视点,变得无序而慌张。
Vicky上来劝架,安抚着豪豪的情绪。豪豪推开她,又一次冲向豆子一伙人。Vicky站到一边,镜头小心翼翼的移向她,就此停住。镜头越是靠近,越看不清真相,像是一个封闭的圆,因迷茫开始,以迷茫作结。
回到家中,豪豪趁Vicky洗澡翻她的包,质问她电话打给谁,像只失控的猛兽。
Vicky穿起衣服,收拾行李,铁了心决定离开台北回家。豪豪追到门口,Vicky挣脱开他的手,表情决绝。
豪豪爆发了,大吼“走就不要回来”。他用力的把Vicky推出去,“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他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似突如其来,又像是埋藏已久的定时炸弹。镜头如幽灵般在Vicky和豪豪中间来回穿梭,你永远看不到房间的全貌,像是被迫将视线集中在他们无趣的争吵上面。行至影片中段,单个场景中的节奏明显激烈了许多,但场与场之间的连接仍然松散随意。这一场戏过后,像是硬生生的在Vicky的生活中画了一道界限分明的分水岭,有些事就此斩断,有些事却始终挥散不去。
似乎从《千禧曼波》开始,侯导的野心渐渐消失了。他不再热衷于那些宏大的历史变革,不再执着于隐秘的叙事结构,而将视线转移到诸多平凡无奇的个体身上。像是随意俯首拾取的些许片段,你甚至觉察不到这其中有任何精心的设置和安排,如同忽然熟起来的朋友,你在他们的生活中走了一圈,又悄然作别。貌似Nothing happened,却又总觉得something left.
或许是无心的玩笑,或许是刻意的安排。侯导在五十知天命的年纪,抛弃了自己日臻成熟的导演风格,开始一场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冒险。也是在这样的年纪,杨德昌借简洋洋的口发出“我觉得我也老了”这样的感叹,而侯导却仿佛重新回到动荡的年少时光。那是他并不熟悉的世界,可正如同无法阻挡的两千年,时代的变迁,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像是到未来的世界走一遭,十五年后,侯导再次梦回唐朝。看过《刺客聂隐娘》,很明显的感受到侯孝贤已无意拍单纯的人事了,他拍的是人事散尽后的风景,风景看透后的世人。而所谓世人,也许直到时间的尽头,都依然怀有同样的孤独和乡愁,这是恒久的命题,却也注定永远无解。
世纪之交的两千年,人人都在狂欢。唱片店里朴树在唱,“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吧轻松一下windows 98”,电视里王菲画着荧光妆,“等待晚上迎接白天白天打扫晚上祈祷”,周杰伦孙燕姿新人出道,许美静张清芳退隐歌坛。那时候看电影还是件奢侈的事,张艺谋尚未拍《英雄》,贾樟柯刚交出《小武》;遥远的戛纳传来捷报,《花样年华》《一一》《鬼子来了》三片同时获奖;年底的奥斯卡,一部《卧虎藏龙》横空出世,整个华语圈就此沸腾。
次年的金马奖,内地影人大放异彩,凭借《榴莲飘飘》和《蓝宇》,秦海璐刘烨包揽男女主角;《十七岁的单车》打响名声,至今未被王小帅本人超越。北姑南下、同性虐爱、残酷青春,这样的题材哪怕时至今日都足以赚尽眼球,更何况是在风气尚显保守的世纪之初。
在如此黄金的年景,侯导交出一部《千禧曼波》,似乎注定会成为被遗忘的作品。恰应了那句歌词,“平淡无聊一切都好”,镜头只是静静得捕捉着舒淇青涩而迷茫的脸,像是一个暗恋她很久的人坐在摄影机前,目不转睛得跟随她走过这座繁华的城。
那一年,舒淇25岁。在《千禧曼波》中,她留下了最美好的自己。
“侯孝贤就侯孝贤,不要整什么王家卫,不要搞城市霓虹灯下的没落,不要搞压抑,不要搞得不到的爱情。你就风柜来的人,你就悲情城市,你就童年往事。”这是豆瓣上有用数最多的短评,进入现代都市的侯导,于很多人而言都如同背叛。他抛弃了故土乡愁,抛弃了固定长镜,像是在行将衰老之时忽然被激起了极强的好奇心,决定返老还童到强说愁的世界走一遭。又像是经历过荣辱兴衰,年纪到了反而想退一步看看陌生的世界,在千禧的当口提醒世人现世安稳,迷茫永生。
所以,无论是往深沉还是浅薄去想,似乎都说得通。我甚至觉得侯导只是抱着对舒淇的一腔热爱,权当留下她最好的年华。镜头摇摇晃晃得令人上瘾,看不见的靠听,听不出的靠猜。虽说是讲都市,可描摹环境的部分可谓吝啬。周遭的环境似乎都成为了Vicky的附属,她走过闪烁的长廊,走过夕张的大雪,走过嘈杂的夜店,走过起风的高速。一切皆幻影一切如过客。
于Vicky而言,豪豪的存在就像是磕了药之后来不及消化的梦。他猜忌、暴戾、控制欲极强,可又总能如催眠一般蛊惑Vicky的心。他们在台北的公寓里蜗居,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一开口就陷入争吵。
《千禧曼波》中,侯导开始着迷一般的使用近距离的运动镜头,随机、任性,运动的速度也远远超越了他之前的作品。Vicky回到家,脱下衣服,点上烟,豪豪凑上来,警犬一般闻着Vicky身上的味道。她的表情是厌倦的,却自暴自弃似的任其摆布。
Vicky收拾桌上的垃圾,镜头的纵深一直伸向里屋翻看Vicky钱包的豪豪。焦距不断变换,时而对准远处的豪豪,时而又回到浅景深,让背景虚焦。公寓里有各种不同颜色的光,暖光和冷光交织在一起,也如夜店一般,散发出某种超现实的末日情结。
豪豪走上前来,恶狠狠地质问Vicky发票是怎样,还没等Vicky回答,便上手掐住她的脸。Vicky快哭了,挣脱开豪豪的手,一个人坐回桌前。
八分钟的段落,镜头记录着他们的争吵,背景里却一直是Vicky的独白,她用轻柔而缓慢的声音,在讲述她和豪豪的初次相识,讲述他不让她参加毕业考,他回基隆问朋友借钱,他偷了爸爸的劳力士表,就像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下一段戏发生在夜店,像是迈入了光怪陆离的太空舱。靠近的身体,模糊的脸,白色的T恤上反射出幽蓝的光。夜店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明明是无所事事的人,却硬要惹出些许事端才肯罢休。豪豪问Vicky她在和谁打招呼,Vicky搪塞说是不熟的朋友。
豆子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豪豪挑衅问他是不是要把Vicky。一片混乱之中,两人乱拳相向,扭打在一起。镜头已经丢掉了它尽力维持的视点,变得无序而慌张。
Vicky上来劝架,安抚着豪豪的情绪。豪豪推开她,又一次冲向豆子一伙人。Vicky站到一边,镜头小心翼翼的移向她,就此停住。镜头越是靠近,越看不清真相,像是一个封闭的圆,因迷茫开始,以迷茫作结。
回到家中,豪豪趁Vicky洗澡翻她的包,质问她电话打给谁,像只失控的猛兽。
Vicky穿起衣服,收拾行李,铁了心决定离开台北回家。豪豪追到门口,Vicky挣脱开他的手,表情决绝。
豪豪爆发了,大吼“走就不要回来”。他用力的把Vicky推出去,“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他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似突如其来,又像是埋藏已久的定时炸弹。镜头如幽灵般在Vicky和豪豪中间来回穿梭,你永远看不到房间的全貌,像是被迫将视线集中在他们无趣的争吵上面。行至影片中段,单个场景中的节奏明显激烈了许多,但场与场之间的连接仍然松散随意。这一场戏过后,像是硬生生的在Vicky的生活中画了一道界限分明的分水岭,有些事就此斩断,有些事却始终挥散不去。
似乎从《千禧曼波》开始,侯导的野心渐渐消失了。他不再热衷于那些宏大的历史变革,不再执着于隐秘的叙事结构,而将视线转移到诸多平凡无奇的个体身上。像是随意俯首拾取的些许片段,你甚至觉察不到这其中有任何精心的设置和安排,如同忽然熟起来的朋友,你在他们的生活中走了一圈,又悄然作别。貌似Nothing happened,却又总觉得something left.
或许是无心的玩笑,或许是刻意的安排。侯导在五十知天命的年纪,抛弃了自己日臻成熟的导演风格,开始一场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冒险。也是在这样的年纪,杨德昌借简洋洋的口发出“我觉得我也老了”这样的感叹,而侯导却仿佛重新回到动荡的年少时光。那是他并不熟悉的世界,可正如同无法阻挡的两千年,时代的变迁,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像是到未来的世界走一遭,十五年后,侯导再次梦回唐朝。看过《刺客聂隐娘》,很明显的感受到侯孝贤已无意拍单纯的人事了,他拍的是人事散尽后的风景,风景看透后的世人。而所谓世人,也许直到时间的尽头,都依然怀有同样的孤独和乡愁,这是恒久的命题,却也注定永远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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