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朔谈《我是你爸爸》

                
                
九月，北京山河影视公司决定投资500万元拍摄根据王朔小说《我是你爸爸》改编而成的电影，促成了王朔与冯小刚的三度合作。不过，这次两人皆盖头换面易了位：王朔过把导演瘾，冯小刚摩拳擦掌当“爸爸”。开机前夕，我与王朔聊侃了一次。
宫：看《我是你爸爸》的剧本就忍俊不禁，感觉它很有喜剧色彩。
王：这就是一喜剧，而且现在改得更闹哄一点。我不怕把它弄得薄了浅了俗了，事实也不会那样，因为我们搞的是生活喜剧，不是靠那种假设、误会和那种明白却楞装不明白造成所谓的喜剧效果。《我是你爸爸》主要写一种人物状态，与父子相处，尤其是父亲面对儿子的成长会有无所适从的感觉，这就有喜剧效果。
宫：电影比原著有了哪些变化呢？
王：总的脉络没有变，但细节的变化肯定会从电影镜头上体现出来。原小说对话很多，而电影更注重从动作、场景及人物心理上展开，“爸爸”马林生狼狈的处境比小说更狼狈，最后搞得非常难堪。原来小说里没有爷爷这个人物，电影的结尾爷爷来了，构成了新一层父子关系。
我们这片子就是要让所有人都高兴，有人高兴完了又难受，有人高兴完了没了任何心理负担，这都行，大家都乐了，这就是我们所预期的剧场效果，内涵的东西是引申出来的，并不是我们的刻意追求。基本就是把这么一段父子相处的时空关系所能产生的情感表达出来。
宫：所谓好的喜剧，在你心中有没有标准？
王：有啊，就是从头笑到尾，当然这种笑不是去胳肢人家。至于道德等等的内涵我看并不重要，悲剧当中那些产生力量的东西在这里可有可无。
宫：怎么评价国内的喜剧？
王：陈佩斯的喜剧就不错，当然我不认为他达到了多么好的阶段，我只是认为他的表演，他的那些东西是可以称之为喜剧的。他比张刚好，张刚出了十几部，太滥，那不叫喜剧，看了让你生气，那什么都不是。
宫：语言一直是你作品的优势，刚才你说到要精减语言，出于什么考虑？
王：我们在语言方面有过一些成功，比如《编辑部的故事》《过把瘾》，后来发展发展就感到优点的同时也就产生了缺点，就是过分依赖语言去表达一切。有外国片商对我们说可以节制一下说话的欲望，这倒不是单单考虑国外参赛时的语言障碍，即便不去参赛，中国的老百姓也希望看到语言辅以动作，我也感觉影视当中很多动作提供的东西比语言来得更直观更极端，当然这种动作不是翻跟头拿大顶，我们不需要夸张的表情，我们要的是舒服的感觉。
观众并不拒绝欣赏有意思的话，而是反感被掺了大量水分的话。很多戏不成功就是语言度太大，有很多没到位的语言。其实说本身并没有错，关键是看你说什么话，人要说人话，要融在情节、动作里说与规定情境有关的话。很多戏略去场景、细节，只靠两个人耍嘴皮子，那就不行了。
宫：我想你会充分调动电影手段来拍电影。
王：对。在这方面冯小刚是个有经验的导演，在视听画面上会帮我把着。我觉得电影发展到今天，技巧上的炫耀都不是主要的，影片要抓人，还是要靠它所表现的东西。
宫：怎么区别是王导而不是冯导的作品？
王：电影是个集体创作的东西，但意识还是导演的意识，我认为直觉上的东西往往是最合适的方案，我会坚持我的直觉。中国人常说“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可我觉得坚持错误比坚持真理更难，因为真理只有一个，很容易遵循而且总会得到大家的拥护，而错误是千奇百怪的，各有不同，坚持错误往往会众叛亲离，受人唾弃，当然，我绝不是指那种显而易见幼稚的错误。生活像筛子，透过网眼很多人看到的是光芒，但网眼的暗处没人注意，生活的真实之处往往在此。噢，你说我和冯小刚有什么区别，他比我更温情。
宫：有没有你最欣赏的中国导演？
王：当然我认为陈凯歌、张艺谋是最棒的，但如果我来做导演的话，我更想成为姜文那样的导演，我觉得写小说也好，拍电影也好，必须是独特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能这么拍是出人意料的，这使我想到最近看的一部获戛纳大奖的电影《黑色追缉令》（淹然注：即《低俗小说》），那导演和姜文差不多大，也是30岁左右执导了这部片子。这电影在情节上并不特别，但影片的发展却充满了意外，可想来却又很合理，完全不是你期待的一个故事，拍摄上很有点反常规电影的味道。姜文做导演不是职业的，但是充满激情的，是单一路子，有点石破天惊的感觉。我现在37岁，可能激情不起来了，但也要独辟蹊径。
宫：你的导演水准会与小说在同一水平线上吗？
王：在我内心深处，我希望在所有艺术门类中都成为最顶尖的，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的进步就在于我终于发现自己是有局限性的。“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贻误了多少青年啊，事实并不从属于你美好的愿望。如果这片子拍好了，你想谦虚都不行。第一次拍电影我还是走得比较常规。现在中国的大投入、大场面、大制作的片子越来越多，跟别人的艳丽夺目相比，我这儿应该算是一朵奇葩吧？等我对电影有了更全面的了解，我会拍一部很邪的。
（《大众电影》1995年11月，《与王朔谈电影〈我是你爸爸〉》，作者宫楠，见鹦鹉史航2014年9月7日微博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