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解《招魂》：为何这是一部值得赞扬的恐怖片？

（一）写在前面的一些吐槽和废话
今年《招魂》这部电影的上映，是挺让恐怖片迷欢欣鼓舞的一件事，尤其当全世界的恐怖片都处于如此不景气的情况下，《招魂》的出现实在让恐怖片迷欣慰。
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日本、韩国和泰国，都以失望而终，日本就不说了，泰国现在的恐怖片完全依赖于集锦多段式的故事，可怜地通过聚集多位恐怖片导演来保证观众的数量和票房。这种集锦式故事，说白了就是对叙事的不自信，不相信自己能用一个恐怖故事在几小时里将观众牢牢拴在座位上不停尖叫。作为一个标志，泰国恐怖片最厉害的导演班庄·比辛达拿刚，这个曾经拍出过《鬼影》的男人，今年只能拿出《鬼夫》这样自我调侃一下的鬼片糊弄事儿，怎不让人唏嘘啊。至于韩国，沉寂了那么久，本以为《韩国恐怖故事》开了个不错的头，结果今年捣鼓出来的《韩国恐怖故事2》就敷衍马虎得让人不忍直视，对于能坚持把这部电影看完而不快进的小伙伴，我得竖起拇指赞一声真汉子！美国的恐怖片则一水的只剩下血浆片了，要不就是《鬼影实录》这样的幺蛾子，虽然我承认仿纪实恐怖片的确很有特色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开启了新的美学观念（按许嘉师兄写的那篇论文里的说法），但从恐怖片的角度讲，这种装腔作势摇来晃去缺乏氛围的恐怖片真是够了！
因此，当看完《招魂》的时候，不夸张地说，咱差点就热泪盈眶了。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一样的配方！你改名为加多宝我也认识你！这种感觉就好比我一个湖南人在北京生活那么多年只能勉强上川菜馆子聊以自慰，今儿个终于吃上一口原汁原味的正宗湘菜，那真是辣得酣畅淋漓。这个时候你在旁边说，这湘菜做得跟一般湘菜也也没什么区别嘛没什么进步嘛不思进取嘛，你说我是什么心情哟！
嗯，我就是想说豆瓣上某些影迷对《招魂》的评价很不公平。如果按照他们的标准，我觉得《环太平洋》剧情也挺无聊故事也挺不思进取逻辑硬伤一样很多，但他们不是一样打高分么？不就是因为有怀旧情怀在里面么！咱恐怖片迷对《招魂》也有情怀也有怀旧好不？尤其看着里面这么多明显的对7、80年代恐怖片的致敬，咱也感动啊！
不知不觉又说了一堆废话。作为反驳，咱们来分析《招魂》为啥是一部值得赞扬的恐怖片。
（二）当代恐怖片的困境
在分析《招魂》的优秀之前，咱先得谈谈当代恐怖片的困境。当然我的概念可能理得不是很清楚，完全是我个人对恐怖片的一种感觉。
我认为当代恐怖片走向颓败是有某种必然性的，而最大的原因是银幕越来越大，以及重磅炸弹电影在吸收恐怖片元素后的迅速崛起。这两件事又是互为因果的。
我们常常说某部恐怖片氛围营造得好。所谓氛围，当然不是单指一惊一乍的吓人音响。最主要的氛围营造是恐怖片中的小景别镜头，让观众只能处于片中某个人物的有限视点之下，未知的空间变得充满威胁，致命性的危险随时可能从你的前后左右猛然冒出来。
不断变大的银幕对于恐怖片的场面调度而言是一种威胁和挑战。面对这种挑战有两种应对方式。一种是斯皮尔伯格式的。对于恐怖片的历史而言，1982年的《鬼驱人》是一部值得恐怖片迷铭记的电影，它正式标志着斯皮尔伯格将恐怖片也重磅炸弹化。虽然《鬼驱人》的导演是托比·霍伯，但观众只要对比一下霍伯之前拍的《德州电锯杀人狂》，那部充满午夜场气质、高贵冷艳的恐怖电影，与这部热闹非凡、场面壮观的《鬼驱人》之间的区别，就能明白应该把《鬼驱人》归于谁的名下。
                
                
                
                
                
                
                
                
观看《鬼驱人》的感觉跟观看斯皮尔伯格的《大白鲨》、《侏罗纪公园》或者《夺宝奇兵》系列的感觉其实差不多，尤其是《鬼驱人》最后鬼门关大开、天崩地裂的场面，那叫一个刺激。这种重磅炸弹式的恐怖片完全适合于在不断变大的银幕上展示。因为它展示的是奇观与特效，而不是惊悚恐怖的氛围。今天，美国的很多恐怖片（我更愿意称其为血浆片）正是沿着斯皮尔伯格开创的路子一直拍下来的，比如《死神来了》系列的后面几部、《电锯惊魂》系列的后面几部。这些电影让观众叹为观止的血腥场面是为了大银幕而生的。
而另一种应对方式则艰难得多，它不把恐怖片变成刺激性视觉特效的奇观展览园，而是坚持继续营造一个阴暗、幽闭的世界。我想说，这样的恐怖片才使得恐怖片作为一种类型有了自己的特质，而不是当代重磅炸弹的一种。《招魂》正是这样一部电影。
（三）图解式分析：一种场面调度的尝试
如何在越来越大的银幕上继续玩弄有限视点的把戏？这是《招魂》对自己提出的问题。导演詹姆斯·温过去使用的方法是封闭的室内空间（如《电锯惊魂》）或复杂的场景布置（如《死寂》）。《招魂》作为其新作，詹姆斯·温将过去散碎的各种尝试，有机地、系统化地组合在了一起，从而让这部21世纪大银幕上放映的电影，有了一种70年代午夜场恐怖片的气质。
我们以电影里的几场戏为例。首先是妈妈的第一次撞鬼经历。
                
                
开场，妈妈在房间里收拾衣物。宽银幕将这个空间展露无遗，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但导演通过复杂的场景布置，让这个空间依然是被割裂的、有限的和危险的。首先是衣柜镜子的存在，它暗示了在这个二维画面空间之外，我们观众看不到的纵深空间依然存在着，妈妈的背后是一片未知的空间，威胁随时可以出现。除此之外，微微打开的房门也暗示了在这个房间之外的空间，我们同样对其一无所知。当恐怖的声音响起时，这些被场景暗示出来的未知空间引发了观众强烈的不安全感。这就是所谓的恐怖气氛。
                
                
                
                
                
                
                
                
                
                
接下来是妈妈在这栋大房子里寻找诡异声音的来源。房子很大，银幕也很大，但呈现的空间却极为有限。门框成为了遮挡空间限制视点最好的道具。宽大的银幕不仅没有让观众获得安全感，相反，它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这个房子的空间如此之大，而我能看见的空间却如此之小。到处都是阴暗、看不见的角落。致命的威胁到底会从哪里突然出现呢？
在这里，正反打镜头这种极其惯常的拍摄手法，也具有的强烈的表意效果和营造紧张氛围的功能。表现妈妈“看”的镜头（图2、图5、图6），我们能看到的空间其实都非常小，不是被门框挡住，就是被狭窄的墙壁遮蔽。但反打过去，表现这所房子的幽暗空间望着母亲时，景别非常之大，人物被压缩得很小（图3、图4），仿佛一头巨兽张开了自己的嘴，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来一样。
这种场面调度在影片中做得最好、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段落，是驱魔人夫妇的女儿一个人在家时的撞鬼事件。可以说是对妈妈撞鬼事件的一个放大。
                
                
                
                
                
                
                
                
这个段落放弃了正反打镜头的使用，而是用镜头的推拉，将悬念和惊吓两种效果同时呈现给观众。刚开始的全景镜头，与母亲撞鬼段落的场景布置方式一样，巨大但有限的空间（两边狭窄的墙壁将人物牢牢限定在一条确定的过道里）与渺小的人物形成强烈对比。视觉特征上则依然通过门框的形状模仿一张巨口在等待着吞噬这个渺小的人物。我们知道恐怖的事件一定会发生，但不知道会从哪里出来。这时摄影机有节奏地缓缓推上前去，缩小景别，又跟着人物的移动往回拉。我们知道，人物正在走向那张我们之前已经看见了的“巨口”。当镜头后拉到一定位置，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边上的房间，我们看见了威胁。
还有一个值得分析的段落，是驱魔人妻子的撞鬼事件。如果说前面两个段落，是在玩弄传统恐怖片有限视点的把戏，那么这个段落则是玩弄恐怖片三维空间的把戏。
                
                
                
                
                
                
                
                
我们知道电影银幕呈现的其实是一个二维画面，纵深空间是画面的第三维。传统恐怖片极其喜爱强调纵深空间，并将致命威胁放在观众以为的安全空间里。这是恐怖片戏耍观众的惯常手段，但却屡试不爽。
以这个段落为例，在图11中，驱魔人妻子用镜子找到了她背后的恶鬼。对于这个情节，比较保守的表现方法是，用驱魔人妻子的主观镜头看到镜子里猛鬼的影像。狭小的镜子所限定住的视点本身就足够让观众不安，而镜子里猛然出现的鬼影则具备强烈的惊吓效果。这是大多数恐怖片都会使用的吓人方法。
但詹姆斯·温没有这样做。相反，他配合宽大的银幕，直接让观众处于一个安全的位置，可以一览无余地“旁观”到驱魔人妻子发现恶鬼这件事情，而不将观众限制在驱魔人妻子望向镜子的视点里。
观众似乎松了一口气。作为旁观者，我们是安全的。但慢着。很快，景别变小，驱魔人妻子回头望向刚才被镜子照到的猛鬼（图12、图13）。
观众再次紧张起来，因为按照恐怖片惯常的套路，下一个镜头就应该是表现驱魔人妻子主观视点的反打镜头，而在这种桥段里，恶鬼一般会猛地扑向镜头。
但再一次，詹姆斯·温戏耍了观众，他没有用反打镜头表现驱魔人妻子看见了什么，但从她的反应看，她应该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她疑惑地放下镜子，恶鬼的脸出现了（图14）。
需要指出的是，恶鬼出现的位置，恰恰是刚才观众“旁观”驱魔人妻子用镜子发现鬼时的那个位置（图11）。那个预设给观众的安全空间。也许我们应该始终牢记理查德·麦特白的那句话：“当希区柯克在《精神病患者》的浴室谋杀里，用刀刺向银幕的一刻起，对于好莱坞恐怖片而言，就再没有所谓的安全空间了。”
（四）结语
其实《招魂》里还有很多段落都值得拿出来进行一番分析，比如捉迷藏游戏时手持摄影式的跟拍镜头、妈妈看向音乐盒时随着音乐节奏的景别变化、不信鬼神之说的警察在撞鬼时的正反打镜头运用和景别变化和对门框限制视点的使用（顺带一提，这个警察形象很明显在致敬《鬼驱人》，影片里还有一个镜头是布满雪花点的电视机，也是在致敬《鬼驱人》，《招魂》这部电影与《鬼驱人》之间的互文关系太多了）。但没有必要再进行更多的分析，从而破坏还没看过电影的朋友的观影乐趣。
                
                
                
                
我想说的只是，恐怖片有其固有的语法，而今天，熟练运用这些语法营造恐怖氛围的恐怖片，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甚至快灭绝了！想想近几年，《招魂》之前的恐怖片还有哪部是做得很好的？《妈妈》？在我看来那是一部幼稚的恐怖片习作，甚至于你根本不能把它当恐怖片来看。如果你一定要拿詹姆斯·温之前的《电锯惊魂》、《死寂》、《潜伏》来苛责《招魂》不够让你惊喜，那我只能拿出那套别人为《环太平洋》辩护的话说，类型片不需要每一部都是全新、充满创意的，更重要的恰恰应该是做好类型片的本职工作。
而做好恐怖片本职工作的恐怖片真的越来越少了好吧？即使是詹姆斯·温自己的《潜伏》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作品了好吧？而且说良心话，《潜伏》在场面调度和气氛营造上绝对没有达到《招魂》这么高的完成度。
所以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人要黑这部电影，就像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人要黑《超级8》一样（一部同样完成度相当高、而且是将久违的类型重新呈现给观众）。
而我作为一个从8岁开始就看着《鬼娃娃花子》、《学校怪谈》、《猛鬼追魂》、《鬼驱人》还有一大堆早已记不得名字甚至找不到片源的小成本B级恐怖片长大的人，对于《招魂》这部电影，只能以写这样一篇文章来表达我的感动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