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胡金銓大師的永遠懷念
沙榮峰
夢裡常見胡大師
我離開台灣很多年了,聯邦影業有限公司也早已成為歷史,可是我仍常在夢裡出現「聯邦」的情景。一夢想到聯邦,就一定會有胡金銓導演帶領我們一起工作、一起談電影的情況,尤其是1965年胡大師金銓離開邵氏,悄悄的來到台灣,加入聯邦的那一年,那一年改變胡金銓的一生,也改變了聯邦。當時,胡金銓剛拍完《大醉俠》(1966)的鏡頭,與邵氏合約期滿,但邵氏一直認為胡大師還欠邵氏六部戲,雙方關係搞得非常不愉快,因此胡大師悄悄的離開邵氏。聯邦看出邵逸夫不滿小胡的工作進度太慢,胡大師在邵氏受盡委屈,早就料到有這一天,因為胡導演在邵氏期間,聯邦駐港代表張陶然兄就常與胡導演秘密見面,聊聊國語片的未來發展前途與遠景,並把我的構想及做法告訴胡導演:「港台電影界傳統的大明星制度必須改變,要有培養新人的毅力,這樣才能節省大明星的巨額酬金,移作製片預算,以質制量,一定能拍出優良影片,開創新的製片里程。」其實這時聯邦已在建大湳製片廠(已完成地下給水管道及片廠的八米道路,《龍門客棧》〔1967,香港1968年上映〕拍外景時,在廠內建造臨時大廠棚,搭建《龍》片內景。)未來的製作方針則以達到國際水準為目標,我們早就下定決心,要率領國片界進軍國際影展,先以法國康城影展為第一目標,其次要奪取美國奧斯卡金像獎為最終目標。我誠懇的邀請胡導演加入聯邦,帶領我們達成未來的夢想,我的構想獲得胡導演的讚賞,他也頗有同感,表示要讓他考慮後再給我回覆。胡導演經過慎重的考慮後,答允我的邀請,終於1966年8月15日親自執筆繕寫合約,在港簽訂為期兩年的合約,在他未到台北之前,雙方嚴守秘密。
帶領我們一起工作
胡導演來台後,接任聯邦公司製片經理,隨即展開一連串工作,成立製片部、招考新人。當時邀請名作家徐訏,新銳導演李行、宋存壽、楊世慶,聯邦製片廠副廠長華慧英等一起組成考選團,胡金銓自任主考官。經過初試、複試、試鏡等程序,錄取了徐楓、上官靈鳳、韓湘琴、嚴菊菊、楊夢華、趙瑛瑛等六位女生;石雋、田鵬、白鷹、齊偉、萬重山、文天等六位男生,隨後又進行一連串的在職訓練,為期四個月,最後作精神講話,談職業道德和做人處世的道理,要改善電影圈不良的習氣等等。一位演員從培養到成名,電影公司所付出的代價無法估計,但有些同業等你培養他成名,就乘機以重金挖角,造成演員心動,與公司發生合約糾紛,為此許多公司不願培育新人。不過聯邦的新人,大部分都顧及職業道德,信守合約,與公司相處融洽,這是我感到最欣慰的。而在公司培育的新人中,日後成為最著名的演員是徐楓和石雋兩位,視為聯邦之寶。在聯邦公司的六年合約期間,徐楓僅僅主演了《俠女》(1970,香港1971年上映)和《龍城十日》(1970)兩部戲 ,石雋則主演了《龍門客棧》、《俠女》、《烈火》 (1970)、《龍城十日》四部戲,公司並沒有把他們當作搖錢樹來大量安排演出。
胡導演在拍《龍門客棧》及《俠女》期間,雖然遭遇到非常嚴重的打擊與無數的困難,但他拍片嚴肅、認真、親力親為、不怕吃苦,親自勘查外景,畫素描,拍攝時親自畫出分鏡表,當時國片影壇中像他這種圖文並茂的分鏡表,並不多見。胡導演事事要求完美,他對影片的畫面、色彩、音響,乃至對白,每件道具、服裝的細節都有要求,一定要做到完美為止。
酷愛京劇化為武俠片動作
胡導演親自編寫劇本,如《大醉俠》、《龍門客棧》、《俠女》等都非常出色,他尤其擅長獨到的剪接和美術,在武俠動作片中,將他的特長都發揮到了頂峰。胡導演鍾情武俠動作片,跟他個人鑽研明史,酷愛《聊齋誌異》等古典文學作品和京劇藝術有關,如《龍門客棧》中的獨特配音,就是來自京劇鑼鼓的靈感。
胡導演對導演藝術有他獨特看法,他說:「我覺得對電影而言,主題不要緊,故事的好壞和主題都不足以影響一部電影,電影最重要的仍是表現的技巧。」
2005年是中國電影誕生百年之慶,第二十四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在頒獎典禮的同時舉辦「中國電影100年經典名片選」的紀念活動,邀請學者、影評人、電影專家等一百人組成評選委員會,選出一百部最佳華語片。評選結果胡金銓為聯邦導演的《龍門客棧》名列第七,《俠女》選為第九名,是難得的成就,胡導演讓我們子子孫孫永遠記得:他為台灣聯邦公司編導過中國電影史上十名之內的經典名片兩部。這使台灣聯邦公司對中國電影歷史作出不朽的貢獻。
歇業代價與最高榮譽
說到《俠女》的「大製作」與國際性的榮耀也都是空前的,在1975年榮獲第二十八屆法國康城影展「高等技術委員會大獎」(Grand prix de lacommission supérieure technique ),實現我們當年進軍康城影展的雄心,美夢成真。多年以後,李安導演曾觀賞了聯邦公司籌備拍攝《俠女》時,在大湳製片廠上特別建造的那一座非常講究的永久性古裝戲外搭景,佔地數千坪,雖說是搭景,其實是建造一座古代的城鎮,在台灣的片廠這還是第一次有那麼講究的外搭景。其中包括古城樓、城堡、鐘樓、府、後花園、水榭、亭台、酒樓、茶館、染坊、廟宇、銀樓、布莊、商號、縣衙、大街小巷、大院小宅、塞北風光、江南小景、牌坊等等,還有街道數條,總長度有六百多公尺,費時一年多才完成。這座古城,小到做門窗、家具時,一般影片均以油漆控制其新舊,唯有聯邦公司在胡導演的要求下,先用噴槍噴火燒焦木材的表面,再用砂子磨光,一次又一次的重覆,令它看起來真如同百年前的古宅。《俠女》的將軍府及水榭諸多角落,不僅雕刻師的工藝確實精美,拍攝時又放煙製造氣氛,仿如鬼魅真的出現。由於外景場地雜草叢生,遂移植蘆葦,但拍攝時經數萬支燈光照射,蘆葦兩三天就見枯萎,如此一再補植,當地的蘆葦都被移植光光,連芒草都用光,導演還是不肯馬虎的用佈景替代。後來攝影師華慧英想出了一個歪主意,重新種植芒草、蘆葦,等到來年開花時再拍,當時認為此議只是玩笑話,不料胡導演真的採行,花一年時間讓蘆葦重新生長,其間先拍其他場景及出外景,像這樣子的拍攝認真,使《俠女》的拍攝期前後橫跨了五個年頭,股東們不免抱怨,但作為負責人的我,必須眼光放遠,並要顧全當年我們的理想與進軍國際康城影展的雄心,故一面安撫股東,一面繼續支持胡導演完成《俠女》,結果夢想成真,但亦導致了聯邦公司日後提早匆促結束製片的命運。
1978年,胡金銓大師因《俠女》的成就當選當年世界五大名導演之一,這項由英國「國際電影指南」(類似年鑑)評選出的年度世界五大導演歷史悠久,過去當選過的,東方導演只有黑澤明,可見聯邦深具國際影響力,兩岸三地的大導演能入選者微乎其微,胡金銓卻是第一位入選的華人導演,可證實胡大師的非凡成就,在中國影壇,可穩坐第一把交椅。本人有幸能成為胡大師當時在影壇發光發熱的合作夥伴,深感與有榮焉,也成為我這一生永遠的懷念。
沙榮峰 ,台灣著名電影家,為聯邦影業公司創辦人之一,亦與香港影壇淵源深厚,並曾支持李翰祥導演的國聯影業有限公司在台攝製電影。
夢裡常見胡大師
我離開台灣很多年了,聯邦影業有限公司也早已成為歷史,可是我仍常在夢裡出現「聯邦」的情景。一夢想到聯邦,就一定會有胡金銓導演帶領我們一起工作、一起談電影的情況,尤其是1965年胡大師金銓離開邵氏,悄悄的來到台灣,加入聯邦的那一年,那一年改變胡金銓的一生,也改變了聯邦。當時,胡金銓剛拍完《大醉俠》(1966)的鏡頭,與邵氏合約期滿,但邵氏一直認為胡大師還欠邵氏六部戲,雙方關係搞得非常不愉快,因此胡大師悄悄的離開邵氏。聯邦看出邵逸夫不滿小胡的工作進度太慢,胡大師在邵氏受盡委屈,早就料到有這一天,因為胡導演在邵氏期間,聯邦駐港代表張陶然兄就常與胡導演秘密見面,聊聊國語片的未來發展前途與遠景,並把我的構想及做法告訴胡導演:「港台電影界傳統的大明星制度必須改變,要有培養新人的毅力,這樣才能節省大明星的巨額酬金,移作製片預算,以質制量,一定能拍出優良影片,開創新的製片里程。」其實這時聯邦已在建大湳製片廠(已完成地下給水管道及片廠的八米道路,《龍門客棧》〔1967,香港1968年上映〕拍外景時,在廠內建造臨時大廠棚,搭建《龍》片內景。)未來的製作方針則以達到國際水準為目標,我們早就下定決心,要率領國片界進軍國際影展,先以法國康城影展為第一目標,其次要奪取美國奧斯卡金像獎為最終目標。我誠懇的邀請胡導演加入聯邦,帶領我們達成未來的夢想,我的構想獲得胡導演的讚賞,他也頗有同感,表示要讓他考慮後再給我回覆。胡導演經過慎重的考慮後,答允我的邀請,終於1966年8月15日親自執筆繕寫合約,在港簽訂為期兩年的合約,在他未到台北之前,雙方嚴守秘密。
帶領我們一起工作
胡導演來台後,接任聯邦公司製片經理,隨即展開一連串工作,成立製片部、招考新人。當時邀請名作家徐訏,新銳導演李行、宋存壽、楊世慶,聯邦製片廠副廠長華慧英等一起組成考選團,胡金銓自任主考官。經過初試、複試、試鏡等程序,錄取了徐楓、上官靈鳳、韓湘琴、嚴菊菊、楊夢華、趙瑛瑛等六位女生;石雋、田鵬、白鷹、齊偉、萬重山、文天等六位男生,隨後又進行一連串的在職訓練,為期四個月,最後作精神講話,談職業道德和做人處世的道理,要改善電影圈不良的習氣等等。一位演員從培養到成名,電影公司所付出的代價無法估計,但有些同業等你培養他成名,就乘機以重金挖角,造成演員心動,與公司發生合約糾紛,為此許多公司不願培育新人。不過聯邦的新人,大部分都顧及職業道德,信守合約,與公司相處融洽,這是我感到最欣慰的。而在公司培育的新人中,日後成為最著名的演員是徐楓和石雋兩位,視為聯邦之寶。在聯邦公司的六年合約期間,徐楓僅僅主演了《俠女》(1970,香港1971年上映)和《龍城十日》(1970)兩部戲 ,石雋則主演了《龍門客棧》、《俠女》、《烈火》 (1970)、《龍城十日》四部戲,公司並沒有把他們當作搖錢樹來大量安排演出。
胡導演在拍《龍門客棧》及《俠女》期間,雖然遭遇到非常嚴重的打擊與無數的困難,但他拍片嚴肅、認真、親力親為、不怕吃苦,親自勘查外景,畫素描,拍攝時親自畫出分鏡表,當時國片影壇中像他這種圖文並茂的分鏡表,並不多見。胡導演事事要求完美,他對影片的畫面、色彩、音響,乃至對白,每件道具、服裝的細節都有要求,一定要做到完美為止。
酷愛京劇化為武俠片動作
胡導演親自編寫劇本,如《大醉俠》、《龍門客棧》、《俠女》等都非常出色,他尤其擅長獨到的剪接和美術,在武俠動作片中,將他的特長都發揮到了頂峰。胡導演鍾情武俠動作片,跟他個人鑽研明史,酷愛《聊齋誌異》等古典文學作品和京劇藝術有關,如《龍門客棧》中的獨特配音,就是來自京劇鑼鼓的靈感。
胡導演對導演藝術有他獨特看法,他說:「我覺得對電影而言,主題不要緊,故事的好壞和主題都不足以影響一部電影,電影最重要的仍是表現的技巧。」
2005年是中國電影誕生百年之慶,第二十四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在頒獎典禮的同時舉辦「中國電影100年經典名片選」的紀念活動,邀請學者、影評人、電影專家等一百人組成評選委員會,選出一百部最佳華語片。評選結果胡金銓為聯邦導演的《龍門客棧》名列第七,《俠女》選為第九名,是難得的成就,胡導演讓我們子子孫孫永遠記得:他為台灣聯邦公司編導過中國電影史上十名之內的經典名片兩部。這使台灣聯邦公司對中國電影歷史作出不朽的貢獻。
歇業代價與最高榮譽
說到《俠女》的「大製作」與國際性的榮耀也都是空前的,在1975年榮獲第二十八屆法國康城影展「高等技術委員會大獎」(Grand prix de lacommission supérieure technique ),實現我們當年進軍康城影展的雄心,美夢成真。多年以後,李安導演曾觀賞了聯邦公司籌備拍攝《俠女》時,在大湳製片廠上特別建造的那一座非常講究的永久性古裝戲外搭景,佔地數千坪,雖說是搭景,其實是建造一座古代的城鎮,在台灣的片廠這還是第一次有那麼講究的外搭景。其中包括古城樓、城堡、鐘樓、府、後花園、水榭、亭台、酒樓、茶館、染坊、廟宇、銀樓、布莊、商號、縣衙、大街小巷、大院小宅、塞北風光、江南小景、牌坊等等,還有街道數條,總長度有六百多公尺,費時一年多才完成。這座古城,小到做門窗、家具時,一般影片均以油漆控制其新舊,唯有聯邦公司在胡導演的要求下,先用噴槍噴火燒焦木材的表面,再用砂子磨光,一次又一次的重覆,令它看起來真如同百年前的古宅。《俠女》的將軍府及水榭諸多角落,不僅雕刻師的工藝確實精美,拍攝時又放煙製造氣氛,仿如鬼魅真的出現。由於外景場地雜草叢生,遂移植蘆葦,但拍攝時經數萬支燈光照射,蘆葦兩三天就見枯萎,如此一再補植,當地的蘆葦都被移植光光,連芒草都用光,導演還是不肯馬虎的用佈景替代。後來攝影師華慧英想出了一個歪主意,重新種植芒草、蘆葦,等到來年開花時再拍,當時認為此議只是玩笑話,不料胡導演真的採行,花一年時間讓蘆葦重新生長,其間先拍其他場景及出外景,像這樣子的拍攝認真,使《俠女》的拍攝期前後橫跨了五個年頭,股東們不免抱怨,但作為負責人的我,必須眼光放遠,並要顧全當年我們的理想與進軍國際康城影展的雄心,故一面安撫股東,一面繼續支持胡導演完成《俠女》,結果夢想成真,但亦導致了聯邦公司日後提早匆促結束製片的命運。
1978年,胡金銓大師因《俠女》的成就當選當年世界五大名導演之一,這項由英國「國際電影指南」(類似年鑑)評選出的年度世界五大導演歷史悠久,過去當選過的,東方導演只有黑澤明,可見聯邦深具國際影響力,兩岸三地的大導演能入選者微乎其微,胡金銓卻是第一位入選的華人導演,可證實胡大師的非凡成就,在中國影壇,可穩坐第一把交椅。本人有幸能成為胡大師當時在影壇發光發熱的合作夥伴,深感與有榮焉,也成為我這一生永遠的懷念。
沙榮峰 ,台灣著名電影家,為聯邦影業公司創辦人之一,亦與香港影壇淵源深厚,並曾支持李翰祥導演的國聯影業有限公司在台攝製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