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陶元庆与《彷徨》的封面及其他
鲁迅先生的《彷徨》单行本,寒斋藏有两种:一种是一九二六年八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并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之一的、被众多藏家所追逐的那种大三十二开毛边本(见图一):另一种乃一九四三年四月由“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纂、“鲁迅全集出版社”出版的小三十二开土纸本(见图二)。两书封面的作者均标示为陶元庆。有次我取出两书夸示于人,并问其二者的封面有何不同,友人左看右看、横看竖看,究竟不明所以,末了答非所问地补充一句“开本大小不同”。我对此报之以笑而不答。
其实,笑而不答就意味容中藏有一点小的故实。《彷徨》的封面出自陶元庆之手,这事的确。按陶元庆乃大先生在北京时期常与互动的一位画家,其不仅深谙国画三昧,且兼通西画秘笈,其画作也博采众长,而不独独追求形似,常常融国画、西画、图案于一体,呈显极强的形式美感和气韵。彼时大先生不仅对他的美术事业大加奖掖提携,也多次邀他为自己的著作、朋友的著作等文学书籍做封面。正因为如此,他在书籍装帧艺术上得名最盛,其作品往往构思奇巧,简练浑厚,笔墨精到,令人意远。《彷徨》的封面便是一例:其底色采用橙红,用了几何线条画三人呆坐椅上,于百无聊懒中负暄闲话,而太阳却是颤颤巍巍的不圆而作落日状,其笔意兼备象征和写实,非常贴切地传达了彷徨的精神状态。大先生对此及其在意,他是亲自拿了打样请元庆过目并直至其感到满意方行开印的。当时有人妄评太阳不圆,元庆也颇无奈:“我正佩服,竟还有人以为我是连两脚规也不会用”。然而大先生不仅对这个封面极为赞赏,称“《彷徨》的书面实在非常有力,看了使人感动”,且挺身为元庆缓颊、辩护说:“你看好笑不好笑,竟有这样不懂艺术的人。”又特别提到在厦门大学的德籍美学教师Gustav Ecke说这个封面好,“太阳画得极好”。此外,元庆尚为大先生著、译、编之书,如《朝花夕拾》、《坟》、《中国小说史略》、《唐宋传奇集》和《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及《工人绥惠略夫》等作了封面。平心而论,这些作品,莫说开一代风气之先,便是在时下乃至将来也堪称书林绝品,倘冠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算过分的罢。
然而,事过十七年之后,在大先生和元庆先生都已作古之后,我所说的“小的故实”终于发作。一九四三年四月,时在成都的复兴书社出版了“鲁迅全集单行本”也即上述“土纸本”,其版权页赫然标明:原著者鲁迅;编纂者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出版者鲁迅全集出版社;发行人穆伯廷;发行者复兴书局(成都祠堂街);总经售成都北新书局。其名头不可谓小。但无论它的来头有多么大罢,细心的读者却不难发现,此书令人惊愕之处乃在于封面:当年大先生最为赞赏、元庆遭人曲解而最为无奈的那个“颤颤巍巍”的“太阳”,却是着着实实地被“会使用两脚规的人”规矩成无以复加的“圆太阳”,便是它所发出的使人无精打采的光晕,也被会使用直尺的人比划了,终于一变而为等距的直线了,整个画面显得呆滞、死板,灵气和韵味顿失。咦吁,庸者自庸矣,然则当年的那个“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其组成者乃为何人哉,“鲁迅全集出版社”组成其何人哉,难不成此间居然无有大先生一个知音耶。然而毕竟人鬼两造,欲持公论者究竟无法起大先生和元庆先生于地下,便是当真如此,面对这样的昏人,两位先贤除了对他们“浮一大白”之外,怕也只有无奈的苦笑了。的确,在未发现可靠结实的资料之前,我宁愿把此事看作是善意的而非恶意的做作;当然,事实是否如此,殊未敢必。不过在我看来,文化缺失、底蕴不足乃是造成此等佛头着粪、贞淑被侮的恶例的根本原因,这似乎也是无可怀疑的。
此一小的故实,所知尽展于此,“土纸本”的版权项所列,似只有“穆伯廷”可以落实到人头,但我于网上遍搜一过,此人仍然未见踪迹,其他的则虚渺的可以,这却要仰仗熟知掌故秘辛者来指点迷津了。今昔事异,无可类比。我无意拿民国年间的人事来与当下做比,但有两个问题我一直在考虑:其一,在鲁迅、陶元庆存活的年代能出现无与伦比的书籍装帧艺术的精品,作家与艺术家的互动、二者之间的高度协调是否催生的因子;其二,如果是,其基础或底蕴乃为之何。显然,写下这些已是多余,但却未必超出小文所要表述的意思。
(此文已刊于2012年9月21日《北京青年报.青阅读》,题目改为《谁把太阳画圆了?》)
其实,笑而不答就意味容中藏有一点小的故实。《彷徨》的封面出自陶元庆之手,这事的确。按陶元庆乃大先生在北京时期常与互动的一位画家,其不仅深谙国画三昧,且兼通西画秘笈,其画作也博采众长,而不独独追求形似,常常融国画、西画、图案于一体,呈显极强的形式美感和气韵。彼时大先生不仅对他的美术事业大加奖掖提携,也多次邀他为自己的著作、朋友的著作等文学书籍做封面。正因为如此,他在书籍装帧艺术上得名最盛,其作品往往构思奇巧,简练浑厚,笔墨精到,令人意远。《彷徨》的封面便是一例:其底色采用橙红,用了几何线条画三人呆坐椅上,于百无聊懒中负暄闲话,而太阳却是颤颤巍巍的不圆而作落日状,其笔意兼备象征和写实,非常贴切地传达了彷徨的精神状态。大先生对此及其在意,他是亲自拿了打样请元庆过目并直至其感到满意方行开印的。当时有人妄评太阳不圆,元庆也颇无奈:“我正佩服,竟还有人以为我是连两脚规也不会用”。然而大先生不仅对这个封面极为赞赏,称“《彷徨》的书面实在非常有力,看了使人感动”,且挺身为元庆缓颊、辩护说:“你看好笑不好笑,竟有这样不懂艺术的人。”又特别提到在厦门大学的德籍美学教师Gustav Ecke说这个封面好,“太阳画得极好”。此外,元庆尚为大先生著、译、编之书,如《朝花夕拾》、《坟》、《中国小说史略》、《唐宋传奇集》和《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及《工人绥惠略夫》等作了封面。平心而论,这些作品,莫说开一代风气之先,便是在时下乃至将来也堪称书林绝品,倘冠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算过分的罢。
然而,事过十七年之后,在大先生和元庆先生都已作古之后,我所说的“小的故实”终于发作。一九四三年四月,时在成都的复兴书社出版了“鲁迅全集单行本”也即上述“土纸本”,其版权页赫然标明:原著者鲁迅;编纂者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出版者鲁迅全集出版社;发行人穆伯廷;发行者复兴书局(成都祠堂街);总经售成都北新书局。其名头不可谓小。但无论它的来头有多么大罢,细心的读者却不难发现,此书令人惊愕之处乃在于封面:当年大先生最为赞赏、元庆遭人曲解而最为无奈的那个“颤颤巍巍”的“太阳”,却是着着实实地被“会使用两脚规的人”规矩成无以复加的“圆太阳”,便是它所发出的使人无精打采的光晕,也被会使用直尺的人比划了,终于一变而为等距的直线了,整个画面显得呆滞、死板,灵气和韵味顿失。咦吁,庸者自庸矣,然则当年的那个“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其组成者乃为何人哉,“鲁迅全集出版社”组成其何人哉,难不成此间居然无有大先生一个知音耶。然而毕竟人鬼两造,欲持公论者究竟无法起大先生和元庆先生于地下,便是当真如此,面对这样的昏人,两位先贤除了对他们“浮一大白”之外,怕也只有无奈的苦笑了。的确,在未发现可靠结实的资料之前,我宁愿把此事看作是善意的而非恶意的做作;当然,事实是否如此,殊未敢必。不过在我看来,文化缺失、底蕴不足乃是造成此等佛头着粪、贞淑被侮的恶例的根本原因,这似乎也是无可怀疑的。
此一小的故实,所知尽展于此,“土纸本”的版权项所列,似只有“穆伯廷”可以落实到人头,但我于网上遍搜一过,此人仍然未见踪迹,其他的则虚渺的可以,这却要仰仗熟知掌故秘辛者来指点迷津了。今昔事异,无可类比。我无意拿民国年间的人事来与当下做比,但有两个问题我一直在考虑:其一,在鲁迅、陶元庆存活的年代能出现无与伦比的书籍装帧艺术的精品,作家与艺术家的互动、二者之间的高度协调是否催生的因子;其二,如果是,其基础或底蕴乃为之何。显然,写下这些已是多余,但却未必超出小文所要表述的意思。
(此文已刊于2012年9月21日《北京青年报.青阅读》,题目改为《谁把太阳画圆了?》)
鲁迅先生 |
书籍装帧艺术大师陶元庆先生(1893—1929),字璇卿,浙江绍兴人。 |
图一 |
图二 |
“土纸本”的版权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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