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样的离别

很少在豆瓣上标记音乐和写乐评。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Lipatti，而最近有缘收到了这张唱片，才看到了附带的册子中对这张的更多介绍，便更是喜欢和感动。以此为契机，写下此文。

在Lipatti生命中的最后半个小时，躺着病床上的他，听着贝多芬的F Minor String Quartet，对他的妻子说到：“You see, it is not enough to be a great composer. To write music like that you must be a chosen instrument of God.”

后人对此事评价：“It is not enough to be a great pianist: To play as Lipatti played you must be a chosen instrument of God”

2个多月前，在他最后的一场独奏会上，原本Lipatti计划弹完所有的肖邦华尔兹，以Op.34 No.1结尾。可遗憾的是，病魔和痛苦没有让他能够坚持弹完这首Valse brillante，中途离场后，在众人肃穆地等待中，返场，给世界带来的是最后的祈祷 — BWV 147 Jesu, Joy of Man’s Desiring。在这里Lipatti给他的生涯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圆圈，因为这首也是他第一次独奏会上的第一首曲目，也是他最经常的返场曲目。这最后一曲的录音没有被收录到这张唱片中，也从未被任何人找到。又或许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这曲没有被记录下来。也罢，或许我们也需要这样一个遗憾。耶稣基督成全了他，带着他和他的祈祷离开，自然也没有必要把这祈祷留在人间。

Lipatti留下了这曲其他版本的录音，听起来，他的巴赫是异常的宁静和平和，就像一个圣徒沉浸在天堂温暖的光中。每一个音都是清晰流畅，却能达到一种整体的平衡。如诗歌一般的诗意和流动，却又不失语句和结构的完美。

不知道Lipatti是出于如何的安排，把肖邦的华尔兹打乱了顺序演奏。虽然最后一首No.2因为身体太衰弱而没有演奏完，但是倒数第二首（本唱片的最后一首）的No.2 Op18却是完美。我想，Lipatti当时或许是忍着极大的痛苦，用尽全力而完成这样一曲高难度和及其费力的华尔兹，以至于最后一首没有能完成。Waltz No.3 A minor是秋日的痛苦和忧伤之离别，正好应最后这场独奏会的秋日离别之景。很难想象，很难想象，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是怎样的离别之情来弹奏这首离别。 我们听到的，是哀伤却不倒下的流畅。最后回到主题时，我的脑海中，是空中缓缓落下、旋转的秋叶，最后一个音符的落下，才是树叶回归大地的那一瞬。

No.10 In B Minor 经典曲目，同样的悲伤之情。好像记得肖邦曾经希望这首曲的乐谱在他死后会被烧掉，随他而去。Lipatti在这首回旋曲般的waltz中，依旧是非常地流畅和清晰，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之嫌。每一次回到主题的那个二分音符都处理得温柔却不失waltz节奏感所需的力度，就如同舞者在旋转那一刻，如果没有力量，则无法旋转，如果力量太强，却失去柔美和伤感之情。大多数人的处理，都是前者，就好像舞者柔弱得下一秒就要摔到那般。而Lipatti此时才真是将去之人，却能保持如此高的技艺和音乐性。其余的华尔兹，也都是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保持了waltz本身的音乐性的同时（使waltz还是waltz，而不是变成了别的），把离别和肖邦独有的伤感，一点点演绎了出来。

舒伯特的经典曲目，则是把舒伯特应有的浪漫表现得淋漓尽致，本身的结构和优雅被完好地建立。整体的起伏和流畅性被很好地控制，而又不失深情。这个版本，可以说是这两首的典范。真是非常真实非常贵族般的演奏。

莫扎特的K310，则是莫扎特的纯净、清新、自然、优美。让我想，我可能该多听听莫扎特，让他的温暖和阳光多给我一些希望。那是澄澈的天空的样子。

这独奏会中的BWV825，丝毫听不出任何衰弱和痛苦，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即将离去的钢琴家在演奏。每个音都是如此清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那种清晰，而又流畅自然。在我看来，巴赫的最大魅力之一，便是其中每个音符以及乐句的相对独立而又整体统一之妙。换个说法，便是每一个音（和乐句）都是互相独立地存在，却又好像包含另一个音的元素（听到这个就自然联系到下一个，而至于赋格，它们的本身便是如此的发展）。这些相互独立而又紧密关联的音串起来，是一片整体波动不大的流动（flow），没有太多显著的戏剧性，很有逻辑性地连接和发展，却不失音乐性与美好；是始终追求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一切的变化和起伏始于同一因素，也会回归于此。有的人把巴赫的partita系列弹得过于突兀，刻意弹得很戏剧性和情绪化，以及强调整体发展的大的流动起伏（大起大落那种），这样便使得乐句之间有些脱节。当然其他的作品这样挺好的，可是我个人觉得，巴赫的partita系列不适合这样演奏。Lipatti的partita是真实的，不造作的，回归的，优雅的。都说见字如见人，听音乐家的演奏，也是如见人吧。

在这次独奏会前，由于身体原因，Lipatti的医生曾经试图让他取消独奏会，可是他坚持在台上忍着痛苦和虚弱完成了如此高水平的离别之作。画册上有三幅他在演出前练习的照片，照片中的Lipatti仍旧是西装革履，专业严谨的样子。画册中又有介绍，说他的演出经常是需要提前五年去准备，因为只有他研究和揣摩过每一个音符的弹奏之后，直到他满意，他才会把演出带给观众或者录音。

于是，我们再次谈到Lipatti的时候，可能真的会说：“他是上帝所选的钢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