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教会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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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主要的意图,是希望你能够完全的信赖自己和用自己的方式去做一个选择。也许,我这一生当中,所学到最好的教训就是这个,我这一辈子一切都靠自己,可是我却盲目地相信了一个人。不要太盲目地去相信任何一个人。”
2017年,陈升在最新专辑《南机场人》里,用《牯岭街那年》一首歌的时间纪念杨德昌——
“忧伤的女人在海滩上坐了一天,把每个人的天空都感染得很无言。”
歌词里化用的“海滩的一天”,正是杨德昌首部剧情长片的名字。
这一年,距离杨导离世已经过去十载。2017年7月14日,台湾中影在戏院重映《海滩的一天》。2017年12月15日,中影发行《海滩的一天》的全新数码修复版蓝光。新一代的影迷,终于有机会用一个高清的介质重新审视这部“惊人首作”。
在《牯岭街那年》的歌词里,陈升把杨德昌称作“早熟的天才”。但《海滩的一天》上映的时候,杨德昌已经36岁了。此前,他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做了7年电脑工程师。但在这部长达2小时46分钟的处女作里,他已经展现出新人导演所普遍稀缺的掌控力。
叙事:层层嵌套的回忆
海滩的一天,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富转折性的一天。
为了抵达这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整部电影被设计成一个层层嵌套的回忆。
钢琴家谭蔚青(胡因梦饰)首先登场,但她的故事实际是为引出林佳莉(张艾嘉饰)的讲述。电影的主体部分也正是两人在咖啡馆的会面交谈。十三年后老友重逢,彼此身上存有太多谜团,角色的困惑同样是观众的困惑。于是谭蔚青的身份迅速转变为倾听者,林佳莉的半生经历如冰山一般渐渐浮上海面。
只要看过电影,你定会惊叹于那繁复却又稳健的叙事结构。直到结尾,一部宏大的都会女性成长史才清晰地呈现在观众眼前。剪辑成为必不可少的电影修辞手法,形式与内容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台湾交大电影社的影迷甚至专门为本片做了一张叙事分析结构图。
杨德昌刻意打破叙事时间线,充分挖掘蒙太奇的艺术威力。从这点来看,他的确是一个“早慧”的导演,在从影初期就已经把握住故事的本质、电影的本质。但分析杨的编程专业出身,又能为他的叙事策略找到一个很好的解释——那些闪回分明就是代码里的程序调用,主程序调用子程序,在子程序结束以后再返回主程序。理科生缜密的逻辑思维在此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他的拼接下,镜头与镜头,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关系与影响被再三突出、强调。可以说他不只是一个导演,也化身为一个不露声色的观察家、客观冷静的评论家。
如果说侯孝贤的电影是一片自然的风景,那杨德昌的电影就是一台精密的仪器。一个深入乡土,一个专攻都市。这似乎也可以解释“台湾新电影”这两员大将为何在后来的电影创作路线上渐行渐远。
台词:论文式的自我剖析
在叙事手法上,《海滩的一天》显得极为成熟老练,而在人物对白的设计上,杨德昌则平衡了生活化与戏剧腔。他并没有隐藏自己的精英立场,把自己关于生活的看法借角色之口和盘托出。而电影也因此带上了一点寓言的味道。
面对婚姻危机,林佳莉说:
“我们读过那么多书,小时候一关一关的考试,为什么没有人教过我们,怎么样去面对这么重要的难题。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总是两个人结婚以后,都是圆满大结局。大结局以后呢?没有人教过我们,也没有给我们任何练习的机会。”
而患癌濒死前,林佳森也有一段独白:
“我想,这一定是下午两点多的阳光吧,它让我不觉得这是冬天,反而像极了阳光普照的春天。我好像听到鸟叫的声音,世界似乎又在我身边苏醒过来。我渴望重新认识我周围的一切。这是多么强烈的矛盾,周围一切冰冷,而我的心脏却仍然那么热烈地跳动着。到底是哪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它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还这么卖力地工作着?不过我已经够幸福了,不是吗?能拥有这么渺小的生命这么久,已经是值得庆幸的奇迹了。”
这些格言式的、理论性的对白是《海滩的一天》的点睛之笔,而本片另一个编剧吴念真则认为杨德昌电影里的生活不太像生活,
“他像是跳开一个距离,观察、理解整体社会状态之后做出的综合评述。先创造出一种理念,再填入细节。他是在写论文,而非描述。”
这些台词表面是人物的自我剖析,深层次是对角色所处环境的思考——高压都市、原生家庭对人的压迫与扭曲。个人无法改变环境,但却可以与环境作斗争。一部电影没有也不能给出解决方案。但这几句人生箴言就像深水炸弹,将在观众心底留下深沉的回响。
技术:死磕到底,绝不让步
《海滩的一天》的声音指导是如今鼎鼎大名的杜笃之,直到现在他还能记得当年香港导演对这部电影声音的赞美——“没想到台湾的同步录音做得这么好。”他高兴的地方在于,这部电影没有采取现场收音,
“所有的声音都要一点一点制作出来:每一句对白、每一个脚步声、每一个我们听到的背景声都是一个一个堆叠出来的。”
主演张艾嘉是这部电影的策划,她和杨德昌结识于单元剧《十一种女人》。当时她想把工作委托给有国外留学经历的导演,以突显背景和视角的多样化,于是杨德昌被请来拍其中一集《浮萍》,由于片长问题,不得不分为上下两集。《海滩的一天》也是一样,片子最后剪出两小时四十七分钟。中影公司希望剪短,杨德昌一分钟都不肯剪。剪辑师廖庆松在金马影展映后谈中坦言:
“当时我在想,我怎么这么没有能力把它剪短?不过刚刚看完这部片子我发现还好没有把它剪短。”
《海滩的一天》开拍第一天,杨德昌坚持要用杜可风当摄影师。而杜可风不是中影的人,而且那时候他还没有拍过电影。中影的老板扬言,如果杨德昌继续这么坚持,就换掉他好了。幸好策划小野及时拉来新艺城公司的投资,这样就不必全听中影的决定。本以为事情就这样顺利解决,结果杨德昌因为懂得太多摄影的知识,常跟杜可风在现场起争执。
就是秉着这样的态度,杨德昌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七部长片。据说他家有一面墙都是白板,上面写满了以流程图示意的剧本。所有跟他合作过的人都说,他是创作上的疯子、片场里的暴君。海滩的一天,不也可以看成他电影生涯的缩影吗?
《海滩的一天》有一个杨德昌电影里少见的较为明亮的结尾:走出阴霾的林佳莉大步流星地走在台北的街道上。海滩事件的真相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为一个完美的妇人了。”
望着佳莉远去的背影,我自然为她的结局感到欣喜。但想到她经历的一切,人生之重再次压上我的心头。生活教会我们的道理,是我们用天真和快乐换得的。
本文系“FIRST青年电影展志愿者”公众号专稿:处女泉 | 生活教会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