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生动的宗教解剖课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当宗教遇见全球化
主流宗教都太过久远,拉杰尼希教就像一面镜子,让我们得以一窥宗教诞生之初的样子。
基督教兴于古罗马,从诞生到国教,历时3个世纪;伊斯兰教兴于6世纪的中东,得益于穆罕默德的武力征服,30年传遍半岛;摩门教兴于犹他州,1847年杨百翰在盐湖城拓荒时仅有几千人,目前拥有1500万教众,已是全球最大的新兴宗教。
它们的共同点是生逢其时,面对信仰和权力的空白,迅速填满真空地带。把宗教视作一种商品,新兴市场是大卖的契机。然而,拉杰尼希教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越战后的美利坚正值巫婆神棍辈出的年代,一方面资本主义走过了黄金的三十年,“新自由主义”太过成功,在全球化的助力下“挤出”了其他替代道路;另一方面,政府说谎、投机盛行、世风日下,人们对传统宗教和国家厌倦乃至怀疑。失望的人们没有替代性的理想以激励,拉杰尼希教等一些神秘宗教适时地填补了人们心灵上的空缺。
拉杰尼希教很聪明,它主动拥抱了资本主义,借助了全球化的力量迅速生长。它从印度移到了美国;它营销上层阶级,它对教众集资、成立基金、开设银行;它将人才变现,用最先进的技术建立城市、创办社区;它寻找一切机会曝光,借助媒体宣传,将公社开到了各个大洲;它大办世界庆典,各种活动花样百出,引来滚滚财源;它贩卖各种各样让人开悟的方式,刺激教众在公社商店里消费……
拉杰尼希教得益于全球化,然而全球化却不能提供一个空白地带供其发展。 这已经不是19世纪以前的世界了,权力版图被填的太满,全球化有助于它与各种资源高效的联结,也让它面临更多的竞争对手。
俄勒冈州是一个颇具战略眼光的基地,席拉是个高手,走一步看三步占尽先机,失败也难掩其才华。同样是买地、移民、建立政权、武装反抗(甚至诉诸恐怖),犹太人能在巴勒斯坦站稳脚跟,还不是欺负阿拉伯人军事上不能打、政治上不团结、宣传上不会说:这就是权力的空白地带。
拉杰尼希教的兴衰,成也全球化,败也全球化。在第二集的开头,检察官说这一切并非贪欲所致,而是本质邪恶,说这番话时他义正言辞,仿佛代表着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我不以为然,如果说拉杰尼希教有原罪的话,它的原罪是生错了时代。
领袖与代理人
薄伽梵噤口隐居之后,席拉成为了他的面孔和嘴巴,对外传递着教义和命令。席拉之于薄伽梵,就像严嵩之于嘉靖、管仲之于齐桓、杨莲亭之于东方不败。
底层教众的经念得歪不歪,“上师”薄伽梵是在乎的,“领袖”薄伽梵却并不在乎。这要看宗教究竟是被视为思想,还是被视为组织。
当拉杰尼希教发展成一个庞大的组织,领袖就不需要亲力亲为。帝王书资治通鉴开篇第一句就讲了君王的工作内容:“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 领袖只需要建立整个体系(“礼”),并监督它的运转,权力自然会效忠于权力的来源,这事就成了。
领袖说话与否,在或不在,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使人们相信领袖在那里。领袖是整个体系的象征。人群无法理解体系,却可以臣服于领袖。当教众接受这一套仪式,他们就接受了全部规则。复习一下八爪蜘蛛的名言:权力只存在于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这是惑人的把戏,如浮影游墙。即使矮小之人,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领袖通过代理人控制整个组织,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避免代理人变成新的领袖。
拉杰尼希教在美国的失败,是代理人困境这个千古难题的重演。薄伽梵的权力源于思想,但当权力生长起来,却自有一套运行规律,这就是魔戒的魅力。当薄伽梵从思想家变成了领袖,他就没法控制下面的人把经给念歪。
当大厦将倾,薄伽梵决心亲手结束这个宗教,他声称他的门徒现在可以穿任何颜色的衣服,还能摘掉象征着忠诚的念珠。“我反对各种宗教,我不是你们的领袖,你们不是我的追随者,我要毁掉一切。”这一刻,薄伽梵决心摘下魔戒,从领袖做回思想家。
薄伽梵的逃跑是一生的污点,却也是对教众的救赎。无论是出于智慧还是出于胆怯,他都避免了一场冲突。同时他也救赎了自己,这让他在死后仍然受很多人尊敬,他的书籍仍然被各国出版,他的教派仍然香火传承。
永恒的策略竞争
美国宪法宽容地宣称信仰自由,拉杰尼希教却遭到了无情的挤压。天主教娈童、摩门教多妻,为何单单容不下拉杰尼希?并不是因为美国人虚伪,而是国家和宗教,两种不同的组织策略,在拉拢人群的过程中形成了天然的竞争。而当今这个世界,是国家极度强盛的世界,主流宗教都难撄其锋,何况新兴者。
提到策略竞争,我先讲一个故事。
生态学家Tom Ray编写了一个80字节的计算机病毒,放入虚拟机里进行封闭试验。让它们在有限的空间里复制和竞争,观察整个事态的发展。
病毒先是疯狂复制,填满了整个内存,然后他引入了变异和死亡:他的程序在复制时偶尔会搞混几位代码,然后计算机将年老的和不能复制的病毒清除出去。
没几分钟,Ray就见证了一个生态系统的诞生。原代码面目全非,新的生物充斥其中,它们为抢夺计算机周期而竞争。个头小的家伙受到奖励,因为它们需要的周期更少。物种79很快超过了80,之后是45。物种45借用80的代码复制自己,寄生关系出现了。80减少到一定程度,45也减少了,就像狐狸和兔子。对寄生虫45免疫的物种79日益兴旺,结果在一次“基因事件”后,七个出处已无从考究的指令取代了45中间段某处的指令,45进化成了51,能够捕食79的新型寄生虫产生了。
Ray将生态运行了十亿个计算机周期,发现是惊人的。他发现了以寄生虫为宿主的超寄生虫,以及超超寄生虫,物种之间既相互竞争也相互合作。他还发现了社交骗子,合作的寄生虫彼此还互相偷窃,在他的世界里,这种不劳而获的游戏永无止境。
基因(gene)作为染色体中的遗传基本单位,并不依赖于人类,而是以人类种群作为载体,通过生存机器的行为而扩散和延续。相对应的,弥母(meme)被认为是人类文化传承中的基本单位,就像基因复制一样,它们在人群中四处散播并感染他人,它们争夺着每个人的头脑,抢占着每个人的时间。无论是基因还是弥母,都在竞争中进化出稳定性策略,无意识的操纵着单位体做出种种行为,竭尽全力维护自己的延续。
人类的效忠目标是多种多样的,也非一成不变的。在国家兴起之前,宗教作为一种有效的组织术,存在了上千年的时间。而民族的概念其实相当短暂,很大程度是法国大革命推动的。国家、宗教、民族、党派作为不同的组织策略,操纵着人类的大规模合作,它们既代表了群体的不同维度,也代表了个体的不同身份。既互相补充,又互相排斥,我将它视为一种策略竞争。
拉杰尼希教产生于东方,却从美国宪法中窃取了养料。它借用“自由结社”、“市场经济”、“民主选举”这些代码来复制自己,利用寄生策略发展壮大,却遭遇了另一个寄生者基督教强力围剿,最终被宿主所驱逐。国家的兴起也好,宗教的衰亡也罢,只有策略的竞争才是永恒的,人类只不过是它们的载体而已。
拉杰尼希的城是亡了,但奥修的教义却被翻译成了60多种语言在全球开枝散叶。弥母并不因其表现形式的衰落而败亡,它始终改变着形态,永恒地进化,不断地感染着新的人群。
一次伟大的人类试验
如席拉所说,拉杰尼希普拉玛那里发生的事,就好比一场盛大的现场歌剧。这场歌剧中包含那么多的层面,那么多的维度。
这是一次伟大的人类试验,其中的隐喻太过广泛而深刻。如马克吐温所说,历史不会重复自己,但会压着同样的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