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崇拜虚伪?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关于宗教的讨论,因自带神秘吸引力,又寄托着人类终极幸福幻想,总是经久不衰。无论是经过千年发展,已经树立正统地位的世界三大宗教,还是一些并不那么流行的少数教派,都从一方面彰显了人类有别于动物的思考能力,以及不断扣问生命意义的追求与野心,因此激发许多人创造出了不可思议的文明宝藏;但另一方面却也从这份旺盛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渴求天堂与光明的巨大热情背后,露出了人性一种最深刻的真面目:对虚伪的盲目崇拜。
奥修无疑是个十分有人格魅力之人。影片在第一集中,对他相貌的特写足以让普通观者理解“大师”独特气质:一双饱含智慧的大眼睛透出一种沉静却强大的力量,配上一把古代智者般又长又密的花白美髯,不管是演讲时为煽情效果而有节奏地微笑挥舞双手,还是坐在书架环绕的房间中端坐沉思,如此堂堂仪表令人印象深刻,对“得道大师”的设定心下先信服三分。
除此以外,奥修文化修养高,对心理学、哲学都有涉猎,拥有过人的口才,他所宣扬的教义中除了大众最熟悉(也最耸人听闻)的“性自由”理论之外,其实很多并没有“剑走偏锋”,甚至十分迎合现代观念的发展(甚至,性自由对于八十年代美国性解放浪潮的年轻人、嬉皮士来说也是很符合前卫观念的理论):他并不如传统般标榜自己为高高在上的神,也不愿做神子或神的代言人(说服难度高,风险又大),而称自己为“觉醒之人”,是与所有人平等的存在,只是比大家先迈出一步(潜台词:修成正果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人人皆可,颇鼓舞人心)。他既不否认自己的人性(为后续接受大量世俗供奉的正当性铺垫),也不是为了传教,只是一种个人分享(非强制性,让人放下戒心,更容易信服)。这种论调可以说是十分高明的,既显得自己谦卑,拉进了与普罗大众的距离,又让听众感到只要跟着大师修行,自己也能达到这种快乐无边的境界。
你很难从他的话术之中听出偏执、傲慢,相反会感到温和、亲切、平等,于是不知不觉间,这些经过精心编排、逻辑自洽,甚至表面看来云淡风轻(因为迎合大众,观念过于革新,态度过于强硬,都不是最佳策略,所以只能态度平和谦卑地隔靴搔痒),内里实际(通过形象比喻)感染力很强的洗脑教义(金句),成为了大家口耳相传的“真理”。这些“真理”因为唯心,难以证伪,听进去的人自觉得到无上秘籍,想反驳之人又觉得玄乎空洞,无从下手,反被认为“我执”过深,抛弃不了偏见,无法参透大师奥义。总之形成“闭环”之后,从大脑归附于“大师”的第一步即已完成。
奥修所吸引的教众大部分都是对人生存在种种困惑、失望、乃至迷茫的青年人。他们有着充沛的生命力,渴求幸福,但不得其门。有些人已经在商业社会中取得一定成就(律师、建筑师等社会成功人士),有些人结婚生子组建了家庭养育着子女,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对自己的生活不满,他们对人生中面临的问题无法自我调适,无论是压力过大的工作压榨了生活,让他们对社会的价值体系感到厌恶、空虚,还是被婚姻矛盾情感危机围困,他们都不愿意麻木地忍受,又无法在现实层面寻找到理想的解决方案,于是选择了逃避到奥修为他们承诺的那座乌托邦(虽然后来乌托邦也需要他们自己动手建造,大师只负责作为精神支柱)。
这座乌托邦,承诺了:爱,尊重,被看见,被接纳,还有完全的自由,简直是人类心灵最核心需求的博物馆。这群青年发现只要抛弃了现实世界的物质与道德束缚(把身外之物奉献于大师,把身体和头脑也一并交给大师及所有教众分享),他们就可以获取一张幸福的天堂门票:
强大的归属感让之前令他们窒息的责任全数消除,他们不必再为“个体”的孤独困惑而感受痛苦,也不必承受现实社会的“自由”之代价——责任、妥协等一切不快。他们只需要把自己交给大师,忠于大师,接受集体的规则,那么他们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永远自由、快乐下去,就像不想长大的“彼得潘”在永无乡中飞翔般美好。他们不必再去担心未来,因为“大师”会关照他们,他们仅仅活在当下,完全活在直觉与感受中。
但与此同时,他们对思考似乎也不再感兴趣,即使对大师的奢靡生活,管理者席拉的冷酷手段,他们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完全沉迷于从未有过的“快乐的实感”中。他们默许了这种交易,被这种交易表面的绚烂迷惑,而完全忽略了它背后高昂的代价。
在纪录片中,有多名社员在三十多年后,依旧很怀念那段日子,也认可这段经历对他们人生轨迹造成的重大影响。我看着他们虔诚的眼神,谈到大师的遭遇与离去、公社最后的奔溃、民众的不理解,泪光闪烁,想到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脸上又露出不自觉的微笑,心下既悚然又觉得可惜。
美梦可敬。可是这真的是场美梦吗?还是人为地把这些美化了呢?
那些美好的说辞,依旧粉饰不了大师在物质上的贪欲,那些劳斯莱斯、私人飞机、珠宝名表、巨额美金资产,让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也显得有些“空洞虚伪”;公社内暴露的投毒、暗杀、窃听、诈骗、控制社员,一切违法的勾当真实地发生过,可是自负的席拉不以为意,被安排执行行动的社员当初也都欣喜荣耀。这真的是美梦吗?!
也许,他们思念的只是当初在建造乌托邦时所怀抱的美梦,人人在此自由、平等、博爱地生活,不为世俗所累、不被社会剥削。可是就像崇拜本身就建立于“幻觉”(故意或无意识),宗教的乌托邦也建立于一场盛大的虚伪表演。拥有了话语权的大师及其心腹,用甜美的虚伪之善吸引了向善的普通人,鼓励他们将自己禁锢于这片虚伪的幻梦中,自己却躲在塔楼中贪婪地享用着现实的权欲以及物欲之乐。大师们所践行的不正是他们所倡导的反面吗?
社员中有一位女士曾经是席拉核心小组成员,最终也因被席拉指使实施谋杀而入狱。但她却从这段经历中走了出来,重新融入生活。然而即便如此,她在最后回顾这段经历时,依旧有所困惑,为自己没有坚持到最后而自我怀疑。“就像大师的弟子在顿悟前,大师打他的那一棍,带来了死亡与刹那的顿悟,我是否错过了那一棍呢?”我却想说:大师的一棍,是否带来顿悟未可知,但确实带来了死亡。
奥修是邪教吗?我认为是的。不仅因为被人诟病的性开放教义,更因为它的教义本质乃“虚伪”。这种虚伪是经过包装的“恶”,容易迷惑人心,叫我们放弃抵抗,停止思考与追求真正的善,抵达属于每个人的真正“幸福”时刻。
人类也许有崇拜“虚伪”的本性,虚伪的面孔是迷人的,有着真实所到达不了的完美,虚伪的话语是甜蜜的,比起笨拙的诚实之语更讨人喜欢。但虚伪的核心,却是总有需要遮盖的一面,那一面比普遍的现实更丑陋、愚蠢、令人痛苦,比如:一颗自卑懦弱的心、一场蓄谋已久的欺骗、一份对无边欲望难以遏制的渴求。虚伪,愚弄了我们,让我们在面对真相的那一刻,经历最大的幻灭打击。而宗教因为建构权威,宣扬“大师”的深不可测,总容易被大量貌似高明的“虚伪”所充斥,在疲惫时向我们丢出诱饵。不要让虚伪利用了你向善之心,识破虚伪,离开虚伪的控制,即使现实没有那么美好,乌托邦或者天堂听上去那么让人向往,可我们成长的力量依旧扎根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