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现代婚姻都是通过破坏性的角色扮演来维持的”
奥利弗周日开奖之前,想奶一口《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最佳复排话剧奖,个人认为整体要比NT这版《天使在美国》出色。真的。
——原刊于《北青艺评》
英国著名剧评人迈克尔·毕灵顿曾说过:每隔十年,就会有一个出众的版本来延续爱德华·阿尔比的惊人之作《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
早则有1966年获得奥斯卡的影史经典(又被译为《灵欲春宵》),伊丽莎白·泰勒扮演的玛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舞台上近年则有1996年霍华德·戴维斯执导的版本和2006年安东尼·佩奇的版本。而眼下英国国家剧院现场(NT Live)带来的詹姆斯·麦克唐纳复排版,不仅重现了这场婚姻中的厮杀游戏,并且再度凸显了一部杰作所能反射的现实社会魅影。
剧中的玛莎是大学校长的女儿,泼辣任性;乔治是入赘的丈夫,出不了头的副教授和没胆量的作家,两人23年的婚姻已经走入依靠语言暴力游戏和酒精维系的怪圈。这晚他们邀请到年轻的教师和他小鸟依人的妻子来家做客,将他们拉入两人互相激怒的挑逗游戏中……
握有四座奥利弗戏剧奖奖杯的艾美达·斯丹顿的专长似乎就是饰演具有雌性动物特质的怪物。她曾在“哈利·波特”系列影片中出演人见人恨的乌姆里奇教授,在《伍尔夫》中的玛莎是剧中最大的亮点。这个已经年过60岁的女演员仅有1米5的身高,却能在舞台上释放出极强的爆发力和破坏力。
在三个多小时的四人室内剧中,玛莎下场时间极短。这一夜只是一生的横截面,而她毕生的工作就像是一个愤怒的母亲(或者孩童?)一样大声斥责着她那无能的丈夫乔治。无论是机关枪式的大笑还是不绝于耳的愤怒咆哮,艾美达·斯丹顿的念白都带有一种天然的节奏感,她不知不觉地把台上人和台下的观众全部卷入痛苦、冒犯和伤害中。
无疑,爱德华·阿尔比笔下的玛莎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角色,斯丹顿却深知,玛莎的特质绝非如此单一。她在采访中曾经开玩笑说:“这部剧是一个精密的篇章,我们正努力再现和演绎阿尔比的大写字母……和标点。”的确,斯丹顿的玛莎入木三分,又层次丰富。所有的肢体语言,清晰而指向明确:即便是婚后几十年,她的嘴依然像是“轻蔑的弹弓”,依旧用咬指甲这种少女感十足的动作,暗示她的紧张与发作前兆;但当听到乔治“杀死”她虚构的儿子时,她痛苦的咆哮“就像一只被射杀的母狮”。斯丹顿在最后一幕的表现尤为出色,那句台词拿捏,流露出玛莎的脆弱和自我厌恶。正是剧终之时留下的凄凉的悲伤,揭开了玛莎隐藏在张牙舞爪面具之下的痛苦。
当然,另外几个角色的演绎也都十分到位和精彩。康勒斯·希尔饰演的乔治,一个失败的历史系教师和丈夫,时而颓废,时而不甘。但他仍可算得上是一个熟悉玛莎的好对手,并在寻找到看起来更弱小的对手——年轻的生物系教师尼克——的时候被激起斗志;《深夜小狗离奇事件》中的少年卢克·崔德威扮演了尼克,他和妻子同样处于一种权力/财富的依附关系中,而同乔治这对老夫妻一样,权力/财富关系或许给他带来了一些东西,但绝对没有感情和幸福。崔德威成功塑造了这个完全不同于《小狗》中自闭少年的角色,带有年轻人的野心勃勃,而饰演他娇憨妻子的伊莫珍·普兹,则在她为数不多的舞台经验中出色发挥,和女主艾美达·斯丹顿一起,双双获得今年的奥利弗表演奖提名。
《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创作于1962年,同年在百老汇首演,1963年捧得托尼最佳戏剧奖。该剧奠定了爱德华·阿尔比与田纳西·威廉姆斯和阿瑟·米勒齐名的美国剧作家的身份,却因对婚姻太过消极的描写而被普利策奖评委会拒绝。
然而那种真实感始终在刺痛着观众。阿尔比明确指出,许多现代婚姻都是通过破坏性的角色来维持的。他们棋逢对手,相爱相杀,只会死于乏味,而不曾死于刺激。玛莎和乔治的拳击台/斗兽场就设在家中,而他们的家,据乔治所说,是新迦太基的某个学院里。这是距今3000 年前古代腓尼基人的城邦,对基督徒来说是异教徒的聚集地,并因为荒淫堕落而覆灭。假想居住于此的当代人玛莎和乔治,在末日狂欢般的挣扎着,他们欢迎着双脚刚刚踏入流沙中的下一代……
《伍尔夫》显然是现代婚姻的悲剧,从表面来看,玛莎和乔治在语言暴力和怪诞游戏中掩饰他们的不幸,并且这种不幸已经在年轻一代(尼克夫妇)的身上重现。两对夫妻在午夜时分的酒后言谈先后以“羞辱男主人”、“激怒客人”、“干翻女主人”为游戏展开,充斥着争吵、谎言,也不乏戏谑、圆滑,揭开中产家庭如何生活在虚伪中,进行着日复一日的自我欺骗。吵闹中响起的《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儿歌,指向他们最害怕的是想象被戳穿,幻觉破灭。
真相是丑陋的,展示丑陋真相的过程也是不堪的,但是爱德华·阿尔比不仅借这部剧攻击了美国“现代社会虚假的乐观主义和短视的自信”,而且试图揭露造成这种丑陋的原因:在两对夫妻中,看似女强男弱的家庭关系,看似争吵不断的恶劣关系,维持平衡的正是对权力、利益的渴望和认同,对依靠幻想解决问题的认同。只是懦弱或者懒惰,让他们不敢反抗父权结构,只能在自己的结构内部拔刀相向。
“有一个人,一名拉丁文和演说学的教授,真的就鞠躬尽瘁了,午餐在食堂排队的时候倒下了。
他被葬在教堂周围的灌木丛下面,在他之前有很多人葬在那里,在他之后也会有。
据说——而且我也没有道理不信——我们是很好的肥料,
但是老头子不会被埋在灌木丛下……老头子不会死。”
历史学家乔治一度发现这样的真相了,并且迈出了反抗的一步——最后他“杀死”了妻子臆造的儿子,杀死了粉饰太平的幻觉。他们必须必须摆脱虚假,必须回到真实生活的世界。
----------------2023重映重看,愈发觉得金句叠出,值得多刷,再多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