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不住眷村
看了幾篇影評,或說本片主角小四一家是住眷村的外省人,或說小四這些眷村子弟組成了眷村幫派。都是明顯錯誤,應予辨正。
在台灣,所謂眷村指的應該是部隊或單位建造,分配給中下級軍人或公務員和其眷屬居住(但不轉讓產權),屬於宿舍性質的平房式集合住宅所組成的聚落,通常疏離自然聚落。住房條件按軍級官階而不同,但普遍簡陋。眷村裡設置隸屬於單位管轄的頭人、管理和警備組織。一些生活設施例如小商店、醫療站、廁所經常公有公營,有的眷村還有共同的對外圍籬。
四九年來台灣的外省人不是只有軍人或公務員。外省人不可能都住在眷村裡。
台灣的眷村和大陸的軍區大院有一點明顯不同。眷村不屬於歷史上勝利的那一方,較多軍眷子弟的社會和經濟地位屬於弱勢,他們父兄的階級差別缺少讓人心服的軍功或榮耀支撐,但是他們卻長期遭受階級差別的跨代宰制。
小四一家當然是外省人,但不住眷村。小四的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代課教師,都不是軍人,是吃不上大單位公家飯的公教家庭。他們住的是國民政府從日本人手上接收來的日式平房,有獨立的浴室和廁所,顯然不是單位興建的臨時住房。小四家的四鄰都沒有和他們階層相同的外省人,甚至大門外就經常有一個播放日本音樂招徠客人的水果攤;這說明小四一家是和本省人雜居的孤立外省人。他們豈只不住眷村,他們根本就不是住的外省人聚落。小四媽媽那句感歎:「跟日本人打了八年仗,沒想到現在住日本房子,聽日本歌」,這豈是眷村裡的外省人能够夢見。
小四的建中補校同學,還有補校裡那些以同學關係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校園幫派,也沒見存在清楚的省籍界限,----這從一些成員長掛口頭的粗話是閩南語可以獲得證明,儘管領頭的是外省人。在電影裡,小公園幫的把子Honey和本省幫派合作,能講閩南語(楊德昌配音),還說別和外省人混,沒出息。甚至在Honey被眷村老大暗算身亡之後,也是這些講義氣的本省哥們儿帶著日本武士刀給他報仇(Honey穿海軍風衣也很有日本高校生黑幫片的感覺),可見超越省籍的生死交情,和楊德昌遠邁同儕的犀利和浪漫。最熱血的小貓王,他的父親是技術工(所以他很會修收音機),這暗示了小貓王也是本省人。事實已經明確:真不該說建中補校同學組織的小公園幫是外省幫派,更不該說它是眷村幫派。
在電影裡,小四他們相對於「眷村」的身份區別甚至敵我意識十分清楚,說起「眷村的」從沒好事。本片刻劃的眷村子弟形象實在糟,和這些年流行於台灣的眷村故事天差地別。兩幺拐村子裡的男男女女考不上小四的學校,卻來爭奪他們的地盤----說穿了也不過就是幾處經常玩耍的公共空間,還干擾學生和村內女孩交往,而且不講原則,不習慣思考,有錢就賺(「有郎就削」),靠人多欺負弱小(「嗑爛飯」)。至於設局誘賭(控制了小四的親哥)、暗箭傷人(害死了小四的大哥)等等江湖伎倆就更不必說。小四給這些「眷村的」欺侮得這麼慘,後世觀眾不明究裡竟然說小四是眷村子弟,這真是台灣影史一大冤案。
楊德昌在片頭放了一張字卡,不無干犯時忌的勾勒出他所認知的外省人心理:「民國三十八年前後,數百萬的中國人隨著國民政府遷居台灣,絕大多數的這些人,只是為了一份安定的工作,為了下一代的一個安定成長環境」。這顯然也是眷村外的觀點。也難怪,當時台灣文化就是由眷村外的外省人主導,儘管本土化已經開花結果(眷村青年也冒出頭而形成勢力)。台灣旅美作家蔣曉雲和楊德昌、小四同樣是眷村外的外省人,她有句話說的真好:我們是難民之後,但不是敗軍之後。
◎蔣曉雲這句話見於《時代週報》的訪談:http://history.sina.com.cn/cul/whft/2014-01-13/170879927.shtml
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