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喜宴
若論起李安在國際影壇的指標性重要榮譽,兩座柏林金熊獎(《喜宴》、《理性與感性》)、兩座威尼斯金獅獎(《斷背山》、《色,戒》)、兩座奧斯卡最佳導演(《斷背山》、《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一座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臥虎藏龍》,雖然是以國家為代表獲獎),一座英國金像獎終身成就獎。 上述的獎項,放眼影史至今,即便世界名導無數,但大概仍無人能出其右。不過,縱使李安名滿國際影壇,但我想,金馬獎對於李安而言,應該還是最在乎的獎項與典禮,因為這裡是起點。 這個起點從 1991 年開始,李安沈潛多年的首部劇情長片《推手》歷經波折終於問世,立刻入圍該屆金馬獎 9 項大獎,並抱走評審團特別獎。 初試啼聲的處女作一鳴驚人,好評帶動之下,李安第二部劇情長片不用等數十年,時間恰好拉回距今 30 年前,1993 年,李安的第二部劇情長片《喜宴》,就在第 30 屆金馬獎抱回了最佳影片。 此外,《喜宴》也帶走了最佳導演、男配角、女配角、原著劇本獎。當然,還有柏林的最高榮譽金熊獎,而後更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讓李安的名聲徹底打入國際影壇。 就藉此機會,本篇文章重新淺談李安的首部金馬獎最佳影片,而這也代表,金馬 30 有李安的《喜宴》,今年的金馬 60,李安再度回歸,闊別 30 年,已然是一代宗師。 《喜宴》講述主角華人偉同,以及同性伴侶美國人賽門在紐約過著安定生活,但偉同遠在台灣的父母希望抱孫,不斷催婚,這時只好找上在美國苦無綠卡拘留,不斷躲藏過日子的女性威威假結婚,以便完成父母心願。 正當父母從台灣遠行到美國祝賀,而後舉辦喜宴時,偉同真正的性傾向才呼之欲出,而偉同、賽門和威威兩男一女的關係也正如風暴般上演。 《喜宴》是李安以東方視角,看向同志以及傳統價值觀的對立,近一步說,李安透過此片對著傳統婚姻,以及中國思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提出質問。 且因同志在實質上無法「傳承血脈」,也就與「盡孝」二字拉開距離,傳統定義的「孝道」在片中盡乎失能,而偉同委曲求全的「盡孝」,只為給兩老抱孫,成全上一代的「家」,將自我矮化,正也是東西方最大的根本差異。至於李安也同時拉出對婚姻的疑慮,兩人成婚,究竟是為父母,還是為自己? 李安巧妙地利用偉同這個角色,闡述矛盾,當「自我」想忠於本性(正當做一名同志),卻又被傳統思想捆綁束縛(為了爸媽,隱藏本我假結婚),李安以此衝突做出極佳的戲劇張力。 李安也利用場域符號,解釋為何偉同爸媽來到紐約,是居住在賽門家中,一個屋簷下,藏著偉同身陷兩難、無法完滿的意識形態,一面是愛情;另一面則是家庭,天秤倒向何方皆無妥當位置安放,「家」也就尷尬地沒入謊言中,無法運轉。 《喜宴》就在這獵奇卻寫實的劇本(房子)中,揭露中國傳統與西方進步對立的真正核心。 看著喜宴上一連串荒謬事,其中李安本人客串一角,飾演出席婚宴的友人,當中吐出一句:「你正見識到中國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 這句話不只對著劇中角色說,更對著觀眾說,眼前檯面上的喜宴打得火熱,看似荒誕,但檯面下複雜的三角關係、家庭難題更是暗藏洶湧。 縱使李安這句話突兀,但已然替全片點題,中國,更或者台灣等華人語境下的壓抑,就是這數千年歷史的壓抑與共業,所謂「盡孝」,不過就是逢場作戲,笑鬧之間的虛偽應事,真正的「孝道」,該往何處,該如何定義。 《喜宴》全片深究核心內裡,壓抑沈重,但李安說起故事來絲毫不嫌笨重,反而輕盈地勾勒出一則笑淚交織的家庭肖像。轉折出現在威威懷孕,一連串的「意外」讓偉同對母親吐露真相(注意,是對母親而不是父親),在這類似告解的儀式當中,反而鬆動無法運轉的家。 而當一家人都有集體共識,瞞於父親時,父親老早就已經用眼睛看、耳朵聽,旁敲側擊地理解偉同的性向,這場「糊塗仗」,父親自然明白要持續打下去,只是在背地中運籌帷幄,釋出父親對兒子的愛。 這對父母,一個在檯面上(母親);另一個則在檯面下(父親),體現了華人家庭中,孩子對父親與母親的態度,一明一暗、一白一黑,家的定義就緩慢地勾勒而出,李安的劇本,細膩同時精準。 最後,李安仍舊給了角色溫柔,在機場送別兩老的戲尤其精彩,雙方告別時,父親對著賽門說:「謝謝你照顧偉同。」而後轉身對威威說:「高家會謝謝妳。」 在這兩句的意義上,前者為父親出於對兒子的愛,後者則闡述中國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的思想。高家的門面終須高掛,根深蒂固地道德觀,凌駕於愛之上,但能有這種發言,其實儼然是父親做出的極大讓步,也讓這趟紐約之旅不虛此行。 《喜宴》最後一顆鏡頭,捕捉兩老背影走入檢查區,父親舉起雙手接受檢查,彷彿過往恪守傳統價值的遲暮之人,正無可奈何地向現實投降,老一輩對新事物、新文化衝擊後的美麗與哀愁,表露無遺。 然而,父親對著這兩人道出感謝之言,也算是變異的和解,兩老最終含淚說著「高興」,就是李安的圓滿。 細看李安的「父親三部曲」,都離不開「家」與「父權」,且各有千秋,對比《推手》,父親的形象在《喜宴》似乎更為掏空,面對中西文化上的衝擊,父權也黯然神傷。 而到了《飲食男女》,父權更像是一種老化、過時的緊箍咒,無法禁錮子女們,反倒徒勞,最終只能另求蔽所,有機會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