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续写的三种方式

本文作者：求鲤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复调工作室（微信ID:ifudiao）欢迎关注！ 在之前的几回中，我们从情节到人物等各种角度来漫谈胡侃了一番《水浒传》，而有历史上还有很多读者，自己看过后觉得不够过瘾，纷纷动手来续写水浒故事。不幸得很，在下初中时候也干过类似的蠢事。小时候读完《水浒》，总觉得梁山水泊如此兴旺繁盛的事业就此衰落凋零实在可惜，便开始动手编排小说后来的段落。 我所胡编的故事大意是：征讨方腊之后，梁山幸存的好汉在双鞭呼延灼和混江龙李俊的带领下重新聚首饮马川（小说里的各个山头，格外偏爱这一处的名字），然后共同反抗朝廷。只是越写离题越远，随着朝廷征讨部队战斗力逐渐升级，甚至开始派出各种仙道魔怪前来剿灭新梁山部队，于是梁山好汉们先后请来罗真人、修成佛身后的鲁智深、死后成为“金华将军”的张顺、甚至于九天玄女来助阵作战，一个好好的英雄传奇故事被我续写成了《封神榜》一般的神魔斗法类小说。所幸当时所写的七八回手稿后来都找不到了，也避免了现在旧文重读的尴尬。 书归正文，我自己当年极度幼稚的所谓“续写”当然不值一提。今天我要介绍的是《水浒传》续书里面最有分量的几部，分别是陈忱的《水浒后传》四十回、题“青莲室主辑”的《后水浒传》四十五回、俞万春所做的《结水浒传》（又名《荡寇志》）七十回。这三本书续写角度各异，恰好为后人指明了续写“水浒”的三条出路。 陈忱所续版本和我小时候续写的思路大致一样，征讨方腊归来的梁山好汉七零八落，仅存的几人有散落各地，但朝廷的腐败和社会的黑暗丝毫没有得到改善。于是官逼民反的故事继续屡屡发生，回石碣村复为渔民的阮小七杀了贪官张干办，李俊反抗“湖霸”巴山蛇……梁山幸存的好汉重新聚首，再度“替天行道”。而此时的大宋正遇金兵入侵，徽钦二帝被掳去北方。梁山好汉不仅深入敌后，探望已成敌人阶下囚宋徽宗，还大破金兵，救出了被围困的宋高宗。后来众好汉跟随李俊漂洋过海，开拓海岛，李俊被封为“暹罗国王”，成为大宋江山的海外保障和重要支援。《水浒后传》中很多故事影响很大，甚至不输《水浒传》原著中的故事，比如著名的京剧剧目《打渔杀家》的故事就是来源于《水浒后传》。 陈忱的续本采取了唐传奇“虬髯客”的基本故事类型，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里的话叫“结末颇似杜光庭之《虬髯传》”（虬髯客后来也是"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又结合了历史上后来的靖康之变和南宋将领李纲、宗泽等人的抗金战斗的故事背景，写成了《水浒后传》一书，基本可以看成是一段“梁山幸存好汉的故事”。而该书大概写成于由明入清之际，因而李俊等人的抗金斗争显然又带有了一丝对现实民族矛盾的隐喻。尤其是李俊等人聚首海外，救下宋高宗，送御驾还朝的描写，显然是有着当时郑成功家族据守台湾，从事反清复明斗争的现实影射。 此外，《水浒后传》除了写到梁山好汉之外，还开始部分引入“梁二代”，也就是梁山好汉子孙后代们的故事，比如花荣的儿子花逢春就在书中登场并有所作为，只是其人从外形装扮到性格特点，甚至于一手神箭都活脱脱是花荣的翻版，可谓“继承有余，开创不足”。当然，按这种续写方法，只要梁山好汉没有断子绝孙，其“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那么续书也是永远写不完的。比如《七侠五义》，后来的续书就越写越多，什么《续侠义传》、《小五义》、《续小五义》、《续七侠五义》、《后续小五义》一直到《九续五义》等等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 如果说陈忱的《水浒后传》四十回是在“续写”水浒故事，那么题为“青莲室主辑”的《后水浒传》则是在“重写”水浒故事。在《后水浒传》中，被朝廷奸佞害死的宋江、卢俊义分别转世成为杨幺、王摩（合起来谐音就是“妖魔”），于南宋初年，聚众在洞庭湖一带再度发动起义。这本续书从人物到故事基本是《水浒传》的翻版，除了我们刚才说的宋江、卢俊义之外，其他梁山好汉的转世投胎也纷纷登场，比如智多星吴用变成了广见识何能，入云龙公孙胜变成了活神仙贺云龙，黑旋风李逵变成了刮地雷黑疯子马霳，活阎罗阮小七则变成了揭浪蛟岑用七（估计作者为了让读者容易产生联想，连名字里的“七”字都没改）等等。当然《后水浒传》中的人物绰号一方面延续了《水浒传》的人物原型，另一方面也变得更加通俗，比如“智多星”“入云龙”“黑旋风”这类狂拽酷炫且显得颇有些文化色彩的绰号，一旦变成“广见识”“活神仙”“黑疯子”，就更给人一种朴实的民间乡土气息。 《后水浒传》比起原著也更多了些反抗金兵入侵的内容，这既和历史上钟相、杨幺起义的时代背景有关，也显然有着民族矛盾与反清复明的隐喻（《后水浒传》大概也写成于明清之际），此外《后水浒传》与《水浒后传》一样，将好汉们起义的地点向南方迁移（《水浒传》的水泊梁山大概位于山东省西南部，《水浒后传》中李俊则在太湖对抗恶霸，《后水浒传》更是让转世重生的好汉们在洞庭湖再度聚首），这种故事发生地理位置上的变化，也和由北宋到南宋的现实政权南迁有很大关系。 不过，《后水浒传》比较尴尬的地方在于，历史上的洞庭湖农民起义是被岳飞镇压的，杨幺也在战斗中牺牲了，其部下也被岳飞军队屠戮殆尽。但小说作为《水浒传》的续书，既要赞颂由宋江转世而成的好汉杨幺，又不能抹黑作为朝廷征讨将军的岳飞（尤其作为明末清初的汉族文人），更不敢胡乱改写历史。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处境，续书作者最后写到，岳飞率部队将杨幺、王摩等人逼入绝境，杨幺、王摩自化气成仙而去，全书终。如此荒诞、奇怪的结尾，显然是作者在宋江（杨幺）PK岳飞的战斗中，不知何去何从的无奈之举。 前面两本续书分别是“续写”水浒与“重写”水浒，而这本《荡寇志》则立意在“反水浒”，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道：“然至道光中，有山阴俞万春作《结水浒传》七十回，结子一回，亦名《荡寇志》，则立意正相反，使山泊首领，非死即诛，专明‘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只有被张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话’”。 《荡寇志》从金圣叹七十回本开始续起，基本将梁山好汉定位为一群欺世盗名、杀人无数、作恶乡里、为害非止一端的恶人。并且随着梁山恶名传遍江湖，各路小恶小霸纷纷如蚁附膻，不几年间，梁山已经拥有好几个附庸山头，总计四十多万兵马，成为天下一大祸害。当然，《水浒传》原书中也写过梁山好汉滥杀无辜，比如攻破大名府时，吴用下令“叫众军休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再比如宋江自己也曾经多次承认，众好汉聚义梁山，对于周围州县百姓“扰乱不浅”（何止扰乱，应该是祸害不浅！），但是《水浒传》一书对于整个梁山好汉还是持赞美与歌颂态度的，而《荡寇志》则是旗帜鲜明地开始批判梁山好汉的残忍与罪恶。 作者在序言中写得明白“这一部书名唤作《荡寇志》……你道这书为何而作？缘施耐庵先生《水浒传》并不以宋江为忠义……真是邪说淫辞，坏人心术，贻害无穷。此等书，若容它存留人间，成何事体……如今他既妄造伪言，抹杀真事，我亦何妨提明真事，破他伪言，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 书中虚构了一伙以张叔夜、陈希真为首的天降神君，带兵在各路剿灭梁山军队，梁山好汉也纷纷被诛杀。比如宋江、卢俊义、吴用、李逵就纷纷被擒获后凌迟处死；公孙胜在斗法过程中被摄魂，后也被凌迟处死；秦明、呼延灼在战场被杀；最善于射箭的花荣被箭射死；最擅用石子打人的没羽箭张清被洋枪打死；会用火炮的轰天雷凌振被火炮炸死；鲁智深发疯癫狂以智身故；神力好汉武松最后力尽而亡……其实《荡寇志》以一种批判性的视角来续写水浒不失为一种好角度，但这种过于憎恶梁山好汉，非得用最残忍狠辣的手段弄死梁山众头领的态度总给人一种狭窄怨毒之感（连我最爱的鲁智深都被写得如此悲惨下场）。 同时《荡寇志》为了剿灭梁山，还纷纷找回来栾廷玉、扈成、李成、闻达等一些曾经被梁山打败或所害的人物带兵回来寻仇。这其实也不失为一个绝好创意，尤其是曾经被自己师兄坑害的祝家庄教头铁棒栾廷玉和已然投降却依旧被黑旋风李逵屠戮全家的飞天虎扈成回来报仇，更是和原书情节完美结合。但《荡寇志》在这里又犯了过犹不及的毛病，书中连曾经欺负病关索杨雄，后被拼命三郎石秀打跑的泼皮军汉踢杀羊张保都挖了出来，让他也参与剿灭梁山的复仇行动中去，实在不能理解作者是如何把一次抢劫未遂的行为也赋予了日后复仇的动机与合理性的。 不知是幸或不幸，《荡寇志》刚刚印行不久，就爆发了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于是乎这本书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朝廷剿灭起义军的代言宣传之作。也是从此时起，《荡寇志》就被紧紧包裹上了政治的外衣，后世无论其批评者（五六十年代中国大陆的一批学者）还是褒扬者（清朝咸丰年间的一批文人），其话语总难摆脱意识形态的枷锁。 三本《水浒传》续书，有的是“续写水浒”（《水浒后传》），有的是“重写水浒”（《后水浒传》），还有的是“反水浒”（《荡寇志》），可以说从三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续写了这本书，虽然这三本书文学成就有限，但一方面已经“在纠缠旧作之同类小说中，盖差为佼佼者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另一方面也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水浒迷”看完原著，意犹未尽的心结。这三本续作终将与《水浒传》一起留名后世，成为一代代读者言说不尽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