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必读且必须反复读
去年的12月15日,二月河先生逝世的消息传来,我又开始第四遍读他的帝王系列。
第一次读是二十年前大学的时候,爸爸的一位朋友用旅行包装满了《康熙大帝》,见人就送,一边递书一边跟传销似的不遗余力地推荐。爸爸看后转交我手,记得他当时感慨:“好好看看!你们中文系的学生不仅要学文笔,更要领会做人做事的至正之道。如今市面上流行厚黑学、成功学,里面不少东西害人匪浅!我划出来的部分要仔细看,对你们将来步入职场会有莫大的帮助。”
这第一遍阅读于我而言,有这么几点收获:一是认识了一大堆生僻字,二是熟悉了一大批清宫人物,三是收获了一大包锦囊妙计。后来的事实证明,虽然小说里的故事发生在三百五十年前,人性的规律却颠扑不破。我在校园里、职场上、生活中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事,几乎都可以跟小说对应定位。爸爸划下的字句,也一次次得到印证,闹心的职场路不再如履薄冰。
这二十年间,我又几次重读,虽然熟知情节,却依然紧张、扼腕、悲怆,并且因为多了切身的阅历和体会,对人性、人格的理解也更加深刻、透彻。曾经被忽略的细节,也终于读出了它们的意义。作者依托丰富的史料,以人情世理为逻辑线索,将错综复杂繁复无绪的事件编织成网。那些令人胆寒的帝王心术,是手腕也是智慧;那些令人心惊的臣子计谋,是人性更是教训。
当然,这系列煌煌巨著也有我认为欠妥的地方:有逻辑不通者,比如明珠拆散苏麻喇姑与伍次友的姻缘,可苏麻喇姑是康熙的启蒙大姐姐,深得皇帝和太皇太后的信任,帝师伍次友对明珠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明珠都应该绞尽脑汁撮合他们两人,借机夯实与这几位的交情,机灵如他怎么可能把这么大一份人情拱手送给死敌索额图、让他如虎添翼呢?还有情节设计匪夷所思者,比如雍正竟然阴差阳错宠幸了自己流落民间的私生女,刺激得他老人家直接猝死;此外,一些男女情爱的细节描写过于粗糙、露骨,与全文格调不够和谐。
缺陷是明显的,但是瑕不掩瑜,这些不认同并不影响它在我心中经典的位置。大师的手笔不必我过多吹捧,连金庸老爷子都说被《雍正皇帝》所感动,力赞作者为“凌大侠”,再多美言都嫌多余。
可笑的是,有些所谓的大V批判二月河先生的作品,说它们内容低俗,讨伐之势简直视其为黄色小说、淫秽读物。有人还穷极无聊地摘出一段“以飨读者”,以为论据。这种哗众取宠的举动真是幼稚到令人厌恶——没有一部文学作品可以赢得全人类的喜欢,对于一部上百万字的书,就因为一段百来字的内容不对自己胃口就将整部作品一棍子打死,这是理性的、令人信服的评论么?被誉为中国古典文学巅峰的《红楼梦》里有数不清的同类描写,也不见得处处高雅;在这方面名声显赫的《金瓶梅》一样被著名大学中文专业列为六大名著之一在课堂上专题讲授。食色性也,帝王也是人,谁规定古人就只能“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能狂野奔放一下了?
还有人专在诗词或者对联里挑刺,说什么不押韵啊、境界不高啊等等,却指不出哪一句押韵有误、哪一首境界低俗,红口白牙喷出这些空泛的诋毁,反而暴露了自己学识浅薄却想借着大放厥词蹭人热度,品行何其卑劣!再者说,押韵、格律都无误的未见得就是好诗,无数千古传诵的名篇都是写于格律产生之前。诗词之优劣,不在于是否合乎文法,而是看它是否具有兴发感动的力量。
更有奇葩评论二月河先生的死讯说:“给满清皇帝捧臭脚的,早该死了”“鞑虏殖民的吹捧者,当代的包衣奴才”。这心态是有多么扭曲!中国历来注重历史研究,几千年来多少史家、学者呕心沥血总结前朝利弊得失,为的是鉴古知今,以史为镜,为国家赢得一个更好的现在和未来,在无知、偏狭的变态眼中竟然如此不堪,实在可恨!若是这样苦心钻研的成果也是捧臭脚,那么如今如火如荼地传统文化热潮、这么多年清宫戏长盛不衰万人空巷,难道是举国上下在捧古人的臭脚?这群不学无术的民族败类,对于如何正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文化,既无勇气又无才华,更遑论眼光与智慧,叫骂得越欢,丑出得越大。
说起清宫戏,《康熙王朝》《雍正王朝》《乾隆王朝》这几部根据二月河小说改编的高分正剧自不必谈,单是《步步惊心》《甄嬛传》《如懿传》《延禧攻略》这些火透半边天的爆款,无论演绎的程度多么高,时间都集中在康雍乾三朝,哪一部的小说作者和编剧敢说自己没看二月河先生的作品一眼、没有从中汲取信息、全部都是独立的原创?它们的成功,是实实在在地站在巨人的肩上。
说回刚刚复读完毕的《康熙大帝》,青年时代读它,总有一种穿越过去一睹风采的欲望。如今年过不惑,只觉那纸上每一页都是辛苦、都是血汗。这辛苦和血汗,是作者二月河先生的,更是康熙这位亘古功业第一的皇帝的。八岁登极的康熙,满清的统治还相当薄弱,汉人心存夷狄之见期待复明,战乱过后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他内无父母护持,外有辅臣专权,鳌拜桀骜不驯图谋不轨,藩镇割据直与皇权分庭抗礼,群臣只做壁上观,真正爱他帮他的人,除了一个深居九重的老祖母,几乎寥寥无几。就是以这样一个烂摊子为起点,他选贤任能,除鳌拜、撤三藩、收复台湾、清理黄河、震慑罗刹、亲征西疆,减免赋税,令天下休养生息,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个盛世在他手中开启……作为一个全才皇帝,且不说他在读书上如何刻苦,只说这一件件政绩,哪一样不需要周密筹谋殚精竭虑?哪一样不需要巨大的魄力和勇气?在完成这一桩桩大事的背后,他需要平衡大臣们的勾心斗角,应付儿子们的虎视眈眈……这样煎熬的日子,他过了六十一年!想想今天的我们,绝大多数人连减肥都坚持不了六个月,可想而知他拥有多么强悍的毅力与自律!
《乱起萧墙》是《康熙大帝》的最后一卷,讲天下太平已久,文恬武嬉,人人贪图安逸享乐,弊政丛生,边疆不稳,羽翼渐丰的儿子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手足相残……忧劳一生的康熙理着这一团乱麻,只恨自己再无余力:
茗冷烟消兮怅对讲筵,
台榭寂寞兮衰草陌阡。
羽毛凋零兮仰首问天!
何为流年如梭兮斯世苦短?
千古英豪兮陵阙黯淡,
西风残照兮游子留连!
壮心不已,奈何岁月催逼!谨以此篇献给逝去的二月河先生以及他钟爱的康熙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