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五月之夜》:古怪的天才果戈里
文/伊冯波波娜
我在阅读果戈里、普希金的短篇时,是有点怀疑的——你说《狄康卡近乡夜话》《别尔金小说集》是“此曲只应天上有”,我不能赞同——我觉得这些小说,放到今天,都蛮通俗简单的。后来,老师和我说,在当时的环境下,俄罗斯阅读趣味仅仅局限于对法国文学、英国文学粗劣模仿,普希金找到了俄国人自己的语言和俄罗斯独有的忧伤,真正掀开了俄罗斯文学的大幕,我应当看到这个意义。那么我想,果戈里的《狄康卡近乡夜话》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吧。他用活泼、生动、幽默的民间语言,讲述民间故事,对当时的读者来说,就像是一股新鲜空气。
我不认为果戈里的小说在整体上是完美无缺、天才的;但小说里果戈里显露了天才的地方,我又无疑能确定他是一个第一流的大师——就好像给你一把一毛五分的硬币里,藏着一枚金币。总共或许不能值多少钱,但就那枚金币,确实是真金!
果戈里的天才藏在一些很奇怪的角落。
《五月之夜》是《狄康卡近乡夜话》里的一篇小说,中文译者满涛在前言里介绍:“《五月之夜》不着重描写庸俗的恋爱纠纷,而是写出列夫科的勇敢和机智,他企图从妖精幻变的继母的手里把孤零无靠的弱女搭救出来,替她报仇雪恨。”这几乎是鉴于果戈里大师身份而强诌的一派胡言。《五月之夜》中着重描写的就是一场闹剧般的父子恋爱纠纷:
年轻人列夫科与甘娜相爱,但是列夫科的父亲、也是这个村的村长、一个好色之徒也要娶甘娜。列夫科没办法,只能找小伙伴们一起唱骂村长的歌谣出气。村长想要抓他,三次抓人都抓错(经典“三段式”滑稽套路)。
最后,列夫科帮助一个女鬼在一堆妖精中找到曾经伤害她的继母,女鬼为了报答他,给了他一纸文书。文书是警察署长给村长的命令,要村长立即促成列夫科和甘娜的婚事。
这个列夫科是怎么在一群妖精中找到那个继母的呢?(也就是满涛认为“写出列夫科的勇敢和机智”的部分。)原文如下:
“那么,谁来当老鹰呢?”
姑娘们又打算拈阄了。
“我来!”有人自告奋勇说。列夫柯仔细端详她的神色。她追赶着“鸡群”又快又猛,从四面八方连连扑击,一心要抓到猎获物。这时,列夫柯开始发现,她的身子不像别的女伴那样透亮:里面看得见一点黑幽幽的影子。忽然听到一声尖叫。“老鹰”扑向一只“小 鸡”,把它捉住了,这时列夫柯仿佛看见,她伸出了爪子,脸上掠过一缕幸灾乐祸的神色。
“这是妖精!”他马上指着她,转身朝着宅子说道。
就是说,善良的妖精是不愿意捉无辜可爱的小鸡的,只有邪恶的继母才会自告奋勇地当“老鹰”;抓住小鸡后,也只有歹毒的继母才会“幸灾乐祸”。——没有比这更雷了吧!《狄康卡》其实充斥着大量这样的桥段。我觉得是很狗血、很胡闹的。
但是!果戈里在这样一篇小说里安排了一个叫“卡列尼克”的酒鬼。他是一个完全脱离故事情节的人物。小说的主线,是一场鸡飞狗跳的恋爱纠纷;在支线里,卡列尼克居然从头到尾大醉了一场。
他在一个黑夜里毫无征兆地出现,说着醉话:
“对,戈帕克舞不是这么跳法!我看出来了:全都不对头。干亲家是怎么说来着?…… 哦,是戈卜——特拉拉!戈卜——特拉拉!戈卜,戈卜,戈卜!”一个喝得醉意醺然的中年汉子沿街踏着舞步,自言自语地说。“真的,戈帕克舞不是这个跳法!我干吗要撒谎呢!真的,不是这样的!噢,是戈卜——特拉拉!戈卜——特拉拉!戈卜,戈卜,戈卜!”
他醉得找不到自己家,一直敲别人家的门。一群路过的女孩就捉弄他,他问路,女孩们把路指向了村长的家里。
一个姑娘接过话说。“卡列尼克嘴好甜啊!就凭这个给他指指路吧……噢,不,你先跳个舞看看!”
“跳舞?……嗨,你们这些姑娘倒很会出鬼主意!”卡列尼克拖长声调说,一面笑着,一面伸出指头吓唬,脚步踉跄地走着,因为他的一双腿已经站立不稳了。“那么,就让我挨 个儿吻一遍吧?全都吻一下,全都吻到!……”他迈着踉踉跄跄的脚步从后面追了过去。
姑娘们尖叫着,乱成一团,可是不久便安静下来,跑到了街道的另一边,因为他们发现卡列尼克的两条腿不怎么灵便。
“你的家在那边嘛!”她们齐声高喊道,边走边指着那幢比别的房子要大得多、归村长所有的房舍。卡列尼克乖乖地往那边蹒跚走去,又开始提着村长的名儿骂骂咧咧起来。
是不是有点像猪八戒?
果戈里写:“这会儿,趁卡列尼克还没有走到路的那一头,毫无疑问,我们还可以谈谈村长的一些轶事。”这儿像不像张爱玲的《第一炉香》: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
还有《茉莉香片》: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
而这些现在都算是张阿姨的专利了。
写完村长的故事,果戈里收尾道:“好了,关于村长的轶事,该说的,我们差不多都说了;而醉汉卡列尼克还没有走到路程的一半呢。”
故事回到主角列夫科,列夫科发现在甘娜屋里向甘娜求婚的居然是自己的父亲。甘娜拒绝村长的求爱,父亲、儿子反目成仇。
村长回到自己家里: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摸摸索索的响动;门开了,一个汉子帽子也不脱,一脚跨进屋来,似乎有些犹疑地站在屋子中间,张着大嘴,端详着天花板。他就是我们早已熟悉的卡列尼克。
“我这下可到家啦!”说着,他坐到门边的长凳上,毫不理会屋里的人。“瞧这混蛋、 恶魔把路修得多长!走哇,走哇,老是走不到头!两条腿好像被人打断了似的。老婆子,把皮袄给我拿来,给我垫上。我可不到你那炉炕上去,真的,不去了:腿痛着哩!把皮袄拿 来,就在圣像旁边搁着;小心点儿,别把装烟末的罐子给碰倒了。要不,你别去拿吧,别去拿了!保不准你今儿个喝醉了……得啦,我自个儿拿去!”
卡列尼克稍稍欠起身子,可是一股子难以抗拒的力量把他按在长凳上动弹不得。
卡列尼克自己的故事的逻辑是很清晰,很严密的。之前那些女孩们故意给他指错路,所以现在他就走进了村长家,和前文是连起来的。
但对于主体故事而言,卡列尼克真的非常荒谬。他丝毫无助于故事情节的推进,与故事里的主要人物也无关,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酒鬼。把这个人物删掉,对整个故事而言,完全没有影响。
在女鬼的帮助下,列夫科和甘娜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场闹剧收场。小说结尾:
万象都已沉入了梦乡。只有偶而传来几声狗吠,惊扰四周的寂静,还有醉汉卡列尼克仍旧在沉睡的街头踉跄而行,久久地在寻找自己的家门。
哇!你发现,原来果戈里并不在乎列科夫还是甘娜,他看重的是一个醉鬼找没找到家门!这个卡列尼克直到小说最后也没有清醒,没有回到家...
列夫科和甘娜这对恋人,遭遇恶人的破坏,获得好人的协助,最终有情人成眷属,“合-分-合”,标准传奇故事的叙事结构。过程无论多么曲折,结局都会是圆满的。这是古今中外人民都喜闻乐见的东西
但是卡列尼克这边就很奇怪了。他是一个找不到家的酒鬼,在整篇小说里都处于醉酒状态,没有“醒-醉-醒”的结构,也没有“离家-找家-回家”的结构。他不仅是故事里的一个酒鬼,也是一个象征意义上不断打扰/延宕主线故事的“酒鬼”。神出鬼没,毫无理路。
但我想说,卡列尼克才是整篇小说里最好看的部分。当你进行故事概要的时候,你是无法给卡列尼克安排一个位置的,他脱离于故事逻辑之外。你要说他,你只能单独地说他。
我觉得“卡列尼克”是小说中“文学性”的人格化代表,他就是文学中的“纯文学”的部分。列科夫、甘娜、村长、女鬼,都是结构的一个奴隶;只有这个酒鬼,没套路,不服务于任何结构,不管天下有情人在一起不在一起,他的一切就是他的细节。
我真不知道果戈里是怎么想到加入这样一个角色的?(所以人家是天才嘛!)大部分人写完那个爱情纠纷就完了,顶多过程再写得复杂点,就算写成九九八十一难也一样。是“卡列尼克”,区别了平庸作家和大作家。
一个相同的例证。
果戈里的《死农奴》写的是商人乞乞科夫去向地主收购已经死掉却还没有登记死亡的那些农奴的名额,企图用不存在的农奴作为抵押,谋取暴利,但没想到那一个个地主比乞乞科夫还精明,发现乞乞科夫的生财秘诀之后,纷纷高涨自己手中“死农奴”的价格。
我的总结是:一个魔鬼来到人间摩拳擦掌,没想到人间比鬼蜮还可怕。
果戈里写乞乞科夫和地主们谈完交易,回到客栈休息。他写:
此后不久一切归于寂静,客栈沉浸于甜甜的梦乡;只有在一扇小小的窗口还看得到灯光,那里住着一位来自梁赞的中尉,他似乎对靴子情有独钟,因为他已经订购了四双靴子了,还在不断地物色第五双。他几次走到床前,想脱靴就寝,却怎么也办不到:靴子做得真好,他久久地抬着一只脚,精神抖擞地打量着做工精巧的靴子后跟。
这是第七章的结尾。
这个“来自梁赞的中尉”和乞乞科夫买卖死农奴的故事毫无关系。但他的出现,让我叹为观止。一般人写完主人公回客栈休息,写写夜色虫鸣,然后就第二天了吧。
我有一种想像,果戈里白天关照写给读者看的大故事(批判现实啦讽刺啦);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主人公终于就寝了之后),他要给这些他真正关心的人唱摇篮曲。
不管是酒鬼卡列尼克,还是这个中尉,果戈里对待他们,出乎意料地温柔和细心,几乎是一针一线地描摹他们。反而对待主人公,果戈里一直带着调侃、讽刺、大大咧咧的口气(大家认为是“果戈里”的那种风格)。但其实,我觉得,果戈里写的真正漂亮的地方,是这些;这些人物才是他真正动情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