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你加上我，就是整个幽暗的女性世界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之间的故事，天然属于文学，因为女性的世界复杂，微妙而又朦胧，最适合用细碎的文字一点一点去勾勒，而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比中东问题更加眼花缭乱，爱恨交织。按理说，在描述女性之间复杂的友谊方面应该出现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可恰恰相反，中外文学史上出彩的女性人物尚且寥寥无几，更谈不上真实动人的女性关系了。

大约正是如此，那不勒斯四部曲一问世就引起了轰动，因为我们太久没有看到这么触动人心的女性之间的友谊了：两个女孩如此的不同，又如此地相互吸引，她们会攀比，会嫉妒，甚至会忌惮对方，可又从不怀疑对方的爱和忠诚。没有同性相恋的噱头，没有闺蜜撕逼的狗血，只有真实到残酷的女性的心理，以及整个幽暗的女性的世界。

01 笨拙、细腻而锋利的笔触

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两个女孩从五六岁的童年到六十多岁的老年的人生故事，由讲述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我的天才女友》、青年时代的《新名字的故事》、成熟女性时期的《离开的，留下的》，以及中老年时期的《消失孩子的故事》四部长篇小说构成，颇有史诗之感。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身份神秘，名字是笔名，从未公开露面，甚至无人知道其真实的性别，在这个信息泛滥的时代，他竟然可以完全隐身于作品之下，着实让人惊异。

这四本小说本身并无什么可说，因为写的很笨拙，你几乎看不到任何文学的技巧，倒叙和插叙的运用也非常常规，结构和叙事上没有任何新意。可是，在心理描写方面，费兰特的笔触却细腻、精准、锋利，读之有种刀片轻轻划过皮肤，虽然没有痕迹，也不会流血，但总会隐隐作痛之感。

上一次看到这般优秀的心理描写还是伍尔芙的《到灯塔去》和《达洛维夫人》，由此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费兰特应该也是个饱经沧桑的女性，不然何以对世界的看法如此敏锐细致，何以如此深谙女性的痛苦、忧愁、愤怒、失落以及坦然？

02 真实的，太真实的女性心理

人类的文学史是由男性主导的，这句话并不夸张，女性作家屈指可数，饱满真实的女性形象亦不多见，即使是公认的优秀作品之中，女性人物的厚度、作用、地位往往也很难与男性角色相提并论。

在由男性主导的大多数文学作品里，女性角色的作用，要么是纯粹的花瓶和点缀，用于调节故事的节奏和底色，如《三国演义》；要么是男性角色的附庸，用于丰富男性角色的人格，如金庸武侠中的绝大部分女性。即使是在女性作为主角的作品中，女性人物依然尴尬：要么如《简爱》一般人物性格不够全面立体，要么矫枉过正，让人怀疑人物的真实性，如近些年流行的大多数的所谓“大女主”网文。真正丰富、立体、有可信度的女性人物，数来数去，也无非是《红楼梦》《金瓶梅》等书中的寥寥数人，真真是稀缺的很。

可那不勒斯四部曲填补了很多这方面的空白，两条线索穿插进行，作为叙述者的女主埃莱娜在暗，埃莱娜的“天才女友”莉拉在明，再以这两条线索上带出的其他女性为补充，真正揭开了意大利一代女性的真实而幽暗的世界。

四本书看下来，私以为最动人，最真实的女性心理描写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成长的委屈与青春的伤痛

埃莱娜与莉拉都曾为了自己受教育的机会而与父母据理力争，埃莱娜的母亲视学费为累赘，视知识为无用之物，认为埃莱娜中学毕业与小学毕业的差别也无非就是在图书馆打工和在杂物店打工的分别，但索性在市政部门当差的父亲的坚持，以及小学老师的资助，埃莱娜才得以完成中学学业，并且顺利进入大学，有了走出那不勒斯街区的机会。

可是莉拉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家境更加贫寒的她多次因为坚持学业而遭到父亲的羞辱和毒打，即使天赋异禀，终究拼不过命运，小学毕业就只能待在父亲的鞋店里打打下手，只能在街区破旧的图书馆里借书自学，以此抚慰内心。

青春岁月里两个女孩也各有烦恼：埃莱娜一直偷偷地爱慕着邻家的帅男孩尼诺，可尼诺一家早早地搬离了街区，徒留一份遗憾与伤感；莉拉的美貌、倔强与刚毅吸引了众多街区中的男孩，富人家的孩子威逼利诱莉拉的父母，想要强娶，穷人家的孩子羞于表白，只能将钦慕暗藏心底，即便精明刚毅如她，最终也是为了摆脱一个富家子而委身于另一个富家子，表面上年纪轻轻嫁入豪门，风光无限，其实却要忍受难以言说的委屈、欺骗和背叛。

•女性的家庭、事业与欲望

我大概算不得女性主义者，因为我真的不太相信对于一个女性而言，家庭和事业可以得到很好的平衡。所以当我看到书中埃莱娜在面对自己作家、妻子、母亲等多重身份手足无措的叙述时，会觉得无比触动。

如今的女性主义宣传似乎走进了另一个误区：觉得新时代的女性就应该无所不能，既是温柔的妻子，称职的母亲，又是职场上的女强人。我不否认或许真的有人可以兼顾，但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这几乎只是梦想：职场上杀伐决断的女强人，真的有那么多时间给孩子做饭穿衣换尿布吗？每天被孩子的吃穿教育琐事缠身的称职母亲，又有多少时间和精力能够全身心投入工作呢？

我觉得那不勒斯系列小说最宝贵之处就在于，既尊重女性的独立人格，又愿意承认女性的弱点和困境：面对爱情之时的头昏脑胀，不顾后果；事业家庭两难全的烦躁；对为人妻，为人母的琐碎生活的抱怨；甚至是抛弃责任的渴望……让人觉得无比真实。小说当中，埃莱娜与丈夫已经有了2个女儿之时，儿时爱恋的尼诺再次出现，埃莱娜的选择是抛弃事业有成，温柔稳重的丈夫和尼诺远走高飞，即使女儿怨恨也在所不惜，那段心里描写让人震撼，因为你能从平静的文字之下感受到女性汹涌的欲望，以及对冲破平庸生活困境的渴求。

正是因为女性角色的不完美，这部作品才是如此的包容与真实。

•出身贫贱的卑微感

这或许与性别无关，因为无论男女，倘若出身贫贱，大概无论日后多么富足，内心始终是敏感而卑微的吧。

埃莱娜与莉拉出身于那不勒斯的一个贫民窟，父母与邻居粗暴地相处，让生性隐忍的埃莱娜更加谨小慎微，委曲求全，而让生性倔强的莉拉更加言辞激烈，针锋相对，两人的性格与人生就此分道扬镳，可骨子里，两人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儿时的贫贱和卑微。埃莱娜走出了贫困的那不勒斯，去大城市上大学，可是口音会遭到城里学生的嘲弄，即使成为著名作家，有了影响力，她始终难以相信自己配得上这样的荣光；至于莉拉，更是在婚姻失败，女儿失踪之后完全自闭，一生不曾离开过这个不断没落的街区。

所以，当莉拉嫁入豪门之时对埃莱娜说：“你一定不要停止上学，以后我会负担你的学费，你是我的天才女友，所以你一定要一直学下去，直到走出这里，过上和我不一样的人生”时，我们才会如此动容。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不勒斯四部曲也可以看作一个底层女性为了改变自己的阶级而与整个世界抗争的故事。

03 “我只想从这个世界消失”

那不勒斯四部曲有一个可以说是近年来最优秀的开头：女主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莉拉突然失踪了，在年逾花甲之际，抛下了儿女，带走了一切跟自己有关的东西，甚至家里合影当中她自己的那部分都被剪掉了，用她年轻时候跟女主聊天时随口说过的话来描述——是真正的“自我删除”。大概每个读者看到这里，就没有理由不接着看下去了吧。

前面说过，四部曲里有一明一暗两条线索，莉拉的人生是全书的明线。这个女性人物实在是太有魅力：她聪明、敏锐、冷静、果决、刚毅，又带着一点叛逆和暗黑的冲动，每个读者都会像叙述者埃莱娜一样，想牢牢地把她保留在自己的视线里。

可是这样一个女性，她的人生经历了什么呢？小学毕业就被迫和父亲哥哥一起谋生，为了摆脱一个富家子的纠缠，早早地嫁给了另一个道貌岸然的富家子，婚后被欺骗，被背叛，被羞辱，被家暴，后来不顾一切与情人私奔，情人却是个不懂责任的花花公子，于是再次被抛弃，当生活终于有了起色之时，最疼爱的小女儿又意外地走失了，终于，坚毅如她，也再难以承受命运的戏谑，成了一个晚辈眼中孤僻怪异的老太太，以至于在她消失了好几天，儿子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失踪了，才发现家里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都被“清除”了。

莉拉曾经跟埃莱娜在闺中密谈之时提到过“自我删除"这个词，当时她受雇于IBM，开始学习计算机。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键盘上这么键，她最喜欢的就是Delete键，要是人也可以删除就好了，她一定会把跟自己有关的东西删除的干干净净，就像从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因为她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不确定我真正理解了“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含义，但我突然想到了李沧东电影《燃烧》当中的一个细节：也是女主失踪了，男主追问她的朋友，她会不会移民到北欧去了，因为据说那里特别适合女性生活，而朋友笑着说——这世界上没有适合女人的地方。

那不勒斯四部曲如此温婉动人，我不认为它是想要表达如此激进的女性主义，可是，这个故事之中，上一代女性被父权和夫权压迫得抬不起头，这一代女性依然深陷家庭、事业、社会舆论的困境，即便故事深情款款，依然挡不住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心酸和哀叹。一个人究竟对这个世界有多么失望，才会不只是想要自我毁灭，而是想要彻底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这或许也不是一个性别问题，因为在我看来，男性的世界也并不令人满意，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都要遭受无数的委屈，都要经历无数的失望，都要承受无数的心酸，都要抵抗无数的磨难。

那不勒斯四部曲依然没有把我变成坚定的女性主义者，但我知道，女性的世界，确实需要一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