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简史
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no)的《智利之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托马斯·伯恩哈德(Thomas Bernhard)的作品,在后者的自传小说里,也是类似的结构,旁征博引,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分段,那些连绵、晦涩、质朴的叙述,音乐一般起伏的句式,投射在国家或政权之上的交错暗影,相互仿效,闪回播映,没有休止符,波拉尼奥的抒写路径也有相似之处,但更接近于在不同房间里的切换穿行,这些房间又构筑起更为宏大、激进的建筑。所有场景看似开阔,实则封闭、压抑,从庄园至画室,至欧陆教堂,再至秘密课堂与地下酷刑室,神父从不辩解,只行于其中,波拉尼奥则以语言为匕首,逐渐扼住这位将死之人的喉管。
波拉尼奥的写作奇异,他的长篇通常十分好读,节奏明晰,具备短篇小说应有的力度,推进顺畅,情节紧绷,荒诞与恐惧并置,部分中短篇则会设置重重阻碍,回环噬合,仿佛无止尽。相比之篇幅浩大、视角多重的《2666》,《智利之夜》的火力更为明确、集中:《2666》是全景式的,极具历史纵深,叙述速度快,紧张、密集,短句像子弹,罪行分裂漫步于全篇,人人皆有梦魇;《智利之夜》则是更为疏朗、散漫、不可信任的临终呓语,神父乌鲁蒂亚在病榻上的混乱自述,在滚烫的梦境里,这些诉说迷乱、朦胧,神志不清,没有明确方向,如游走在交叉小径上的曦光,若隐若现,曲折地寻求解答。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说,“文学就像含磷的物质,在它就要死去的时候,就会发出最明亮的光芒。”波兰尼奥使这种光降临在神父身上,照亮混淆之人,他曾向神与文学献祭,是聂鲁达的忠实信徒,认为自己的缄默洁白无瑕,却也充满诡计,与暴行共存于同一时刻,始终无法撤离。
在哈维尔·莫雷诺(Javier Moreno)《波拉尼奥小说的几何学入门》的图示里,《智利之夜》与《2666》同为终点,持续延展至无穷,而《遥远的星辰》则作为《美洲纳粹文学》的延续,孤独地存在于三角形的内部,我更倾向将这三者并置,无论是从叙事技巧,还是故事情节层面,三者的联系都相当紧密,或许可以这样概括来讲,《智利之夜》是《2666》的微缩版,相互交叠,也是《遥远的星辰》的姊妹篇(文本质地或许更接近《护身符》),这几篇有着十分相似的内核,即凝视并拆穿唯美主义之下的残暴罪行。
在《遥远的星辰》里,那位连环杀人犯维德尔用飞机在天空里写着空泛的诗歌,“死亡是友谊/死亡是智利/死亡是我心/拿走我的心吧”,诗歌被新的政治加冕,飘扬于南极与智利的天空之上,“维德尔画了一颗星,我们国旗上的那颗星,孤独地在逐渐逼近的地平线上熠熠发光”。《智利之夜》则更为深邃、狡诈、无可奈何,藏匿于那些影影绰绰的自述之中,生命之烛火即将燃尽,照亮一小部分空间,外部则是更为广阔、恐怖的黑暗,神父乌鲁蒂亚为独-裁者开设课堂,成为懦弱的被动帮凶,并目睹其后的种种罪行。维德尔的暴虐行径,与沙龙女主人玛利亚·卡纳莱斯的设置如出一辙,沙龙聚会客人的一次误入,目睹双眼蒙住的犯人被绑在铁床上,遍体鳞伤,从而得知女主人的丈夫是秘密警察,在家中设置密室,严刑拷打犯人,也曾策划数次针对流亡者的袭击事件。沙龙—行刑室的矛盾对立,位置互换,恰如同一躯体的正反两面。
故事与波拉尼奥本人的经历不无关联,阿连德当选时,波拉尼奥满怀社会主义热情回到智利,不过数日,皮诺切特即发动政变,从此开始长久的独-裁统治。《智利之夜》在书中对此亦有充分控诉,神父乌鲁蒂亚与两位伪装的特工接触,后被选中派至欧洲,研究古教堂的保护工作,而这些教堂最大的威胁是鸽子粪便,当地神父已有完美的解决方案,即饲养猎鹰,并训练其捕捉这些鸽子,并将其残忍撕碎。这些猎鹰显然是皮诺切特政权鹰犬的象征,波拉尼奥在书中说,“我们不应该忘记鸽子是圣灵在人间的象征,天主教会可以舍弃圣子与圣父,但是不能舍弃圣灵,它比全体教众所揣测的还要重要得多,它比似在十字架上的圣子更重要,比创造了星星、地球和整个宇宙的圣父更重要。”最后神父乌鲁蒂亚对一只猎鹰的释放,意味着他已经默认成为同谋,猎鹰出笼后,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便是“几个几乎不成形的物体的轮廓,那是好几只鸽子血迹斑斑的躯干”。
神父乌鲁蒂亚这个形象,或许更接近于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灾异的书写》里所描绘的时代受难者:一个废人,屈着头,佝偻着肩膀,不思,熄灭着的凝视。这种凝视,既朝向黑暗,也朝向黑暗中的自身,两者对立,充斥误解,但又在某一时刻,又无所凭依,难以抵抗,虚弱地融为一体,波拉尼奥借书中人物发问,“生命有什么用处?书籍有什么用处?仅仅是些影子罢了。”乌鲁蒂亚断断续续的忏悔,在时间里变得更为破碎,迷失在人与影子之间。
《智利之夜》通篇保持着相当的叙述力度,巫术一般的狂热写作,几乎不可模仿,罪恶之上,仍有简洁的诗意、精妙的反讽,拉美更年轻一代的写作者,在魔幻现实主义之后,各有开辟,波拉尼奥在采访里说自己是追随托尔斯泰的,也不难看出,他的部分文本又明显有着博尔赫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大量的独白与辩驳,叙事诡计与文本的疏离感,均可作为印证;或者可以感性一点去谈,即波拉尼奥拥有非常罕见的正义、浪漫和纯粹,更为直接的愤怒,极为蓬勃的能量,此外,其叙述里也总又神秘、游离的部分,以梦境和寓言映射现实。如果以音乐相比,伯恩哈德的小说或许更像是自由爵士,枝蔓庞杂,我行我素,又相互撞击,波拉尼奥的这部更像是一曲长音迷幻,圣咏过后,是复杂诡谲的历史漫游。
全书的主题,其实在开篇已经有所昭示,在评论家费尔韦尔与神父乌鲁蒂亚的谈话里,曾提到过一个名字,索尔德罗,之后问句反复出现,“索尔德罗,哪个索尔德罗”,如一句咒语。索尔德罗是13世纪意大利著名抒情诗人,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曾为其撰一首晦涩的长诗,描绘这位行吟诗人如何在权力和诗歌之间进行抉择,更早一些,索尔德罗曾在但丁的《神曲》之中现身,维吉尔与之对话时,向他发问道,我并无任何其他罪行,只是因为我缺乏信仰而不能升天……请你给我们做出一些指教,使我们去往炼狱的真正起点,索尔德罗的回应是,必须向上攀登,环山而转,只要是我能去的地方,我就可以充当向导,走在你的身旁。如果说,那位时刻逼视的“业已衰老的年轻人”与神父乌鲁蒂亚最终合二为一,那么我认为,波拉尼奥在这本书里,也附身于索尔德罗,英雄岭自然也可视为君主之谷的变体。无论是在布满颂歌的天空里,还是在滥用酷刑的地下室,事实上,均为通向炼狱之路,“年轻人唱着歌,一边向着深渊走去”(《护身符》),“智者得救”(《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飞至苍穹,而波拉尼奥将挟持着罪恶之辈,为其充当向导,亦或者枷锁,重重环绕,禁锢并刻写在这条路径上的一切,文学也正诞生于此,不是白昼,而是如此深切的夜晚,对此,他也早已命定身份,“在智利就是这样创作文学的……我们所有人,归根结底,都是作家,而我们的道路漫长又崎岖”。感谢波拉尼奥,在崎岖之路上持续记录,奉上这样一部夜之简史。